宋简睁开眼睛。
“临川。”
纪姜肩头一颤,忙撑起身来。
宋简矮了矮书,“起来,去把陈锦莲唤来。”
纪姜揉了揉眼睛,“我吵着爷了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替宋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她曾在宋子鸣的遗物里看到过。
她像怕他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跟了一句道“爷,奴婢不累。”
她这样说了,他能说什么呢。离了公主府后,他很少享受这种家中闲散的生活,在宋府中,他偶尔让陈锦莲做个陪,也很少和她说话。这几日,他拿着顾有悔的事做借口,名曰责罚,实际上把她圈在了西桐堂里。
纪姜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不能对她好,但是,他要把她放在眼前。
然而,当她在眼前的时候,怎么说呢?
他回忆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她无聊时站在他的根雕架前,把他收藏的奇石一一讲谈出处,甚至谈及取石处的地理,水文,细评石上经络纹路时,宋简回忆起了,公主府中,编修《窥金记》的时光。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无用的文华,是他跳脱尘世生活,自我内心修养的途径。陆以芳看不懂,陈锦莲之流更不能明白,因此放眼整个天下,能懂他心头所好,能与他博弈匹敌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第28章 瞬宜
“爷,楼将军来了。还……”
外面天气晴好,张乾一挑起遮帘,西桐堂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见纪姜也在里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宋简放下书,“邓瞬宜来了?”
张乾见他没有避纪姜的意思,忙续道:“对,楼将他们刚回到青州,一入城就到我们府上来了,这会儿在后院子里等着。”
“嗯,请他们进来。”
纪姜蹲在他的腿边添炭,听到宋简让他们进来的时候,炭火夹子噼啪一声落在炭盆上,她刚要用手去捡。却被宋简拿书背啪地打开。
“张乾。”
张乾忙让小厮进来,把炭火夹子捡了出去。
纪姜捏着被宋简打红的手背,悄悄地呵了一口气。
宋简看了一眼她的手,丢了书在旁,重新靠下,“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里见邓瞬宜,如果不想见,就去屏风后面候着。”
纪姜站起身,“爷为什么不让奴婢出去。”
“知道你想听。听吧。”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手段不如你的脏,不需要避着你。再有,你前夫是冲着你来的,你若可怜他,适时,也可以见一见,”
纪姜偏头,眉眼间含着柔和的笑,“爷,您不曾写过休书给奴婢,奴婢哪里来的前夫。”
宋简一窒,唇边的茶溢出一点,落在他膝上的容大绒毯子上,纪姜掏出自己绢帕子,走过去弯腰替他擦拭,她一夜没有合眼,鬓发有些散乱,一弯碎发散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贵族的优雅和女子的柔两相交映。
“爷,奴婢也不用避他。”
绢帕温柔地在他腿上来摸抹擦,甚至细致地避开了他的膝盖处。她低垂着眼目,一半的身子在门外透进的和煦阳光里。
“贬废的旨意已经传达天下,奴籍也附在了宋府,他都知道的,奴婢避了,反而怯得很,没有这个必要。”
大绒毯子上的水擦拭干净了,她才直起身。
“奴婢出去煮一壶青柑桔梗茶进来。”
说完,蹲了蹲身子,打起门帘出去了。
青柑桔梗茶,确切的说,只有她才把那东西叫桔梗茶。
宋简以前在福州为官的时候,下田埂子时累下的一个毛病,每到春节,就犯喉痒,但只是痒,不大咳嗽。他就不在意,也没请医好生治过,当地人说桔梗泡水来喝能缓解,他就真把这个东西当成了个方子。
公主府中时,他不大爱使唤人,得了空,都自个拿来冲水喝。后来,宋意然也偶尔替他煮来喝过,但也没给它安个什么名字。纪姜用了一种宫廷里的法子,将桔梗与杭菊填入半熟的青柑子中,放在翁里慢慢烘干,泡得时候,拆一只,柑橘的香气压过了桔梗的苦味,杭菊又调和了柑橘的涩味。揭盖时,黑色的茶汤之下隐隐可见青柑的影子。她偶尔还折一两朵晚开的梅,沉浮其间。
人之精致美好,把心思从光芒万丈的地方收入生活的琐碎之上,也是有光的。
“爷,人来了。”
其声刚落,先跨进来的是楼鼎显。他风尘仆仆,可见是半分都没有耽搁,就来府上了。这几日宋简在养病,到底不大方便出去,楼鼎显以前却是很少来宋简府上见她,他是个胫骨强大,精神薄弱的粗人,就后院里那些个古木精石的造像,就已经让他有些怯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邓瞬宜比他更怂,一走到宋简的府中,就三步一游疑,五步一退的。全然没有当时拿着刀逼顾有悔放他走的那个魄力。
“小侯爷,进来啊。”
楼鼎显把人往里面让,自己就退到了门旁。门前露出了邓瞬宜的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白底祥云纹的袍子,袖口染着些不知名的脏污,左边肩膀上一道刀剑划伤的伤口,如今已经结痂。楼鼎显是军营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去体谅他一个侯门贵族的体面。
“张乾,去给小侯爷取身干净的衣服来。”
邓瞬宜是帝京出了名的良善人,宋简从前与他的交际却不算多。他的父亲是实干一派,大刀阔斧地在朝廷上施展拳脚,而邓瞬宜的父亲却是袭爵至祖上。文华世家。他们祖上是杭州人,后来虽然是在西北建的功,但家族庞大,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江南一代,后来族人陆续续做官做上来,累世累代的,自称一党,并且越发壮大,被称为浙党。
一人独大的权臣,和聚集成党官吏,本来就不对付,下一代之间的交流也因此很受局限。宋简原本根本记不起邓瞬宜这么个人,直到他在嘉峪时,听说,许皇后给纪姜定下了西平侯这门亲。邓瞬宜这个名字,才重新回到他的脑中。
“小侯爷,宋简病中,礼数不周,还请小侯爷恕罪。”他在榻上拱了拱手。
邓瞬宜还不肯进来,楼鼎显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拽了进去。邓瞬宜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屏风前。
“楼鼎显,不得无礼。”
楼鼎显歪嘴道:“不是末将无礼,是他实在太磨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