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浑浊的双眼全是茫然,像是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厉怀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让他赶车进城。
进入了城门,京城的繁华和喧嚣进入眼帘和耳中,明明才离开一个多月,厉怀明却仿佛是隔了一辈子,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起来,他不是个归人,而是个过客,偌大的京城,貌似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
他这么执着的要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可若是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呢?他又该怎么办?他又该何去何从?是不惜一切手段得往上爬,为报仇积攒所有能得到的力量,还是……
他想到了小县城一个小小的一进院子里,那个男人憨厚又有些傻气的笑容。
这一刻,他竟然有些迷茫了。
看着这样的厉怀明,路归元有些心疼,轻咳一声,打断厉怀明的思绪,提醒道:“走了那么久的路,小先生一定累了,我们是不是先找家客栈住下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天?”
瞧这苍白的小脸,那憔悴的神情,劳累了这么久,只怕连孩子也快受不了了。
厉怀明眼中的迷茫渐渐消失,转而变成疑惑的看向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当就和老头说好了,到了京城就算完成他的任务,也把银钱都付给他了。
老头装作看不明白,催促他赶紧上马车。
厉怀明双眼微眯,眼神异样的扫了他一眼就上了马车,指挥着老头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厉怀明才在房间坐了一会儿,老头就来敲门,不等厉怀明让他进来,就主动推开房门走进来,指挥着身后的小二端茶搬浴桶送热水。
等厉怀明洗完澡穿好衣服出来,他又亲自端着已经做好的饭菜进来,一一在桌子摆上,还用碗给厉怀明盛了一碗鸡汤。
厉怀明坐在桌前,很理所当然的接受老头的伺候。
自从那天早上突然发现老头变得怪异之后,这老头就越来越不掩饰,主动的照顾其他的生活起居来。
而且每一次住店用餐都必定给他点上一份汤,美其名曰,多喝汤对身体好,年轻人就应该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养生,不要像他等到老了出现各种问题了才开始抱怨这抱怨那。
厉怀明很无语,不过他也乐得有人伺候他,也就懒得去拆穿这个戏精。
用完饭食,小憩一会儿,养足精神后,也不招呼老头,厉怀明就戴着帷帽离开了客栈,往京城西区走去。
西区有一个地方住的都是相比于经常其他人来说比较穷的穷人。
穿过一连串低矮破旧的平房,厉怀明停在一户人家门前,上前敲了敲门。
很快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大概四五十岁的老妪。
老妪看到从头遮到脚的厉怀明,眼里有些警惕和狐疑:“您是哪位?来找谁?”
厉怀明撩开一点帷帽,露出明艳的面容,压低声音道:“胡嬷嬷,是我。”
胡嬷嬷脸色大变,转头看看巷子的两边,没看到其他人,连忙把厉怀明拉进门,把门锁住,又一直把他拉到屋里,锁上门窗,才拉着厉怀明的手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事才,泪眼盈眶的道:“明哥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这是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回金陵府准备考乡试吗?怎么突然失踪然后传出你的消息?”
厉怀明握紧拳头,牙齿咬的咯咯响:“是萧夫人和厉怀安!他们想要害我!让我永远不能科考!”
胡嬷嬷怔住了,“夫人他那么疼爱你,怎么会害你?”
厉怀明凄然一笑:“嬷嬷你错了,她疼爱的是她的亲儿子,而不是我这个贱妾生的庶子。尤其是我这个庶子霸占了她儿子的嫡子之位这么多年,抢夺了本该属于他儿子的那么多东西,反而让他儿子代替我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她如何能不恨我?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一直都不愿相信而已。”
曾经萧氏对厉怀明是真的好,那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武定侯对他语气严厉了一些,都会招来萧氏的胡搅蛮缠。
可以说那时候的厉怀明就是萧氏的心肝肉,谁要是让他受了丁点委屈,那都跟像是割了她的心肝一样,招来她的怨恨和报复。
就连她的大儿子,武定侯府的世子厉怀溯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简直是把厉怀明宠上天去。
就是因为这样付出所有感情的宠爱,所有人都以为即使得知当年被调换了孩子,萧氏面对厉怀明这个宠了十七年的孩子也依然是有感情的,只不过这感情中掺杂了恨,变得比较复杂。
当时的厉怀明也是这么想的。
萧氏在刚得知真相的时候歇斯底里发疯了几天,叫嚷着要把厉怀明拖出去打死,后来就像是发泄够了,突然把厉怀明找来抱着他放声大哭。
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突然得知真相无法接受。养了那么多年,就算是养只猫猫狗狗都有感情了,更别说当心肝一样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就算厉怀明不是她生的,她也会继续把厉怀明当自己的亲儿子来对待,让厉怀明不要恨她。
厉怀明当时已经被她的反应给弄得心凉了,但还是对这个宠爱了他那么多年的母亲抱有希望。听萧氏这么一说,自然就相信了,还很高兴的说以后要跟厉怀安兄友弟恭,做一对好兄弟好好孝敬萧氏,丝毫没有发现萧氏的异样。
他身边的人都是萧氏安排的。因为萧氏的话,让他失去了戒心,也没有想过要防备身边的人。
也因此在他说要回祖籍所在的金陵府考乡试的时候,还是听从了萧氏的安排,带上平时对他表现得很忠心的那对老仆。
不想在路上,就中了那对老仆的迷·药,被送到远离京城的小河村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胡乱嫁了个男人。
“嬷嬷,我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您了。您告诉我,您现在是萧夫人的人,还是我的奶嬷嬷?”厉怀明眼神定定的看着她,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问的是什么话?你可是我一口一口奶大的,我早就把你当我的亲儿子了!就算是大高他们也没有你在我心重要。你现在问这些话那是在挖我的心啊!”胡嬷嬷大哭,扬起手就想要去锤这没良心的小子,却又怕真的把他捶痛了,拳头落下的时候,轻飘飘的,跟摸没什么两样。
厉怀明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哽咽的道:“对不起,嬷嬷,我只是不想再被人背叛了。您也是她安排到我身边照顾我的,我担心您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帮着她而不要我了。”
胡嬷嬷轻拍他的手:“你放心,就算我是她安排到你身边的,可我精心奶大的是你不是安少爷,我的心自然是偏帮你的。”
胡嬷嬷又询问厉怀明消失的这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都被厉怀明含糊的避开,问起武定侯府的事情。
胡嬷嬷便把武定侯府这些天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如今厉怀安已经彻底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武定侯府最受宠的少爷,甚至比当初的厉怀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厉怀安也很快就展现出了他的才华,人又长得好看,一副柔柔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容易引起人的怜惜,就连以前迷恋厉怀明的三皇子和韩飞阳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胡嬷嬷愤愤不平的道:“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才消失没多久,他们就这么容易的见异思迁,喜欢上了别人!幸好当初你没有听我的话在他们两人之中挑一个嫁了,否则就是我害了你!”
厉怀明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嫁人,也只是把三皇子和韩飞阳当朋友。在他们表露出那样的心思之后,就有意识的疏远了他们,只觉得他们这样穷追不舍非常的烦。如今他们愿意是去追求别人,他是非常乐意的。
胡嬷嬷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安少爷也是,别看他摆出一副清高圣洁的样子,其实就是个不要脸的。对每个男人都是暧.昧不清,亏得他还有脸说自己也要做个男子考科举入朝为官。我看他那眼神就跟不能没了男人一样,恨不得黏在那些男人身上分都分不开!还当什么男人?我看他就是挑三拣四哪个都舍不得扔!
最可恨的是,大高说他每次去参加什么诗会,都要说自己没有机会练字,才写不出跟你一样好的字来,这不是就是再说是你不让他读书写字吗?分明不让他读书写字的是他的亲娘,关你什么事?凭什么把错都推到你的头上?”
厉怀明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发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厉怀安看他的眼神里总是蕴含着刻骨的恨意。
胡嬷嬷又说起了他失踪之后厉家其他人的反应,竟然除了胡嬷嬷,没有一个人想要去寻找他的。
胡嬷嬷没办法,只好把二儿子和三儿子给派出去,让他们去金陵寻找厉怀明。也是因此触怒了萧氏。
萧氏寻由头想要打胡嬷嬷板子的。以胡嬷嬷现在的年纪,只要打板子的人有心,不用挨几下就能要让她再也起不来。
还是胡大高去向武定侯求助,武定侯来给她说情,最后只是把她赶出了武定侯府。
之后就传出了厉怀明跟野男人私奔的传闻,萧氏竟然还在别人询问她的时候默认了。
气得胡嬷嬷都想要冲去武定侯府找萧氏拼命了。
“大高还听人说,因为你曾经跟圣说过要当男子绝对不会嫁人,现在传出你跟人私奔的事,圣上还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你现在你可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否则要是被人抓住,押到圣上面前,那是要被杀头的!”
厉怀明一愣,他都什么都没说了呢,为什么胡嬷嬷就认定他已经非完璧之身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你落到那毒妇的手里,她又怎么可能让你全身而退?肯定是做了什么……”胡嬷嬷说不下去了,眼泪忍不住的掉下来,苍老的手抚上厉怀明的眉心,拉开他的抹额,露出那朵鲜艳欲滴的红牡丹,“我的明哥儿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就连着开出的花儿,也是天底下多一份好看。”说着眼泪掉的更凶了。
厉怀明手足无措的安慰道:“其实也没您想的那么糟心,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就是悄悄把我嫁人了而已。”
胡嬷嬷哭的更加悲伤:“这还叫不过分?我的明哥儿那么好的一个人,就算要嫁人也是要找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他们给你找的能是什么好人?不过是那些比歪瓜裂枣还要歪瓜劣枣!”
厉怀明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其实他也没那么差,长得还算不错,虽然没有我好看,很会照顾人,人也很好……”
胡嬷嬷也不哭了,睁圆了双眼惊奇的看着他,想不到竟然能听到从他的嘴里说出对其他男人的赞美的话。
厉怀明被她看的挺不好意思的,还是坚持的把最后一句说完:“能遇到他,也是我的幸运。”
咔嚓!
一块瓦片从屋顶掉了下来。
屋内的两人都愣了愣,同时抬头看向屋顶,上面破了个洞,有阳光从洞口照射进来。
胡嬷嬷疑惑,“这瓦片怎么突然就碎了掉下来?”
厉怀明:“呵,说不定是某只大猫跳上屋顶把瓦片给踩碎了。”
屋顶上的路大猫:……
突然听到厉怀明的心里话,太过激动把瓦片给踩碎了……
胡嬷嬷又追问了一些关于路归元的事。厉怀明不想多谈只含糊过去。
又问起了侯府的情况,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那位安姨娘在厉怀明离开京城没多久就不见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对于这个安姨娘厉怀明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以前以为自己是萧氏的亲子时,常常听萧氏诋毁这个安姨娘,他听多了也不免对安姨娘产生几分偏见。
可等他知道真相之后,才知道安姨娘为他付出了许多。若不是有当年的换子,那么被养废的人就是他了。
得知她失踪,他还是很担心的,想着若是可以,定然要让人去寻找她的踪迹,只希望她千万不要落到萧氏的手里。
不过现在首要的是先见上父亲一面。
整个侯府一直都是由萧氏把持着,厉怀明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出现在武定侯府。
厉怀明:“您现在有没有方法给我父亲传讯,我想见他一面。”
胡嬷嬷有些犹豫,因为这些天的武定侯表现的太过冷漠,她厉怀明会再次受到伤害。
可厉怀明坚持,她只好道:“大高现在就跟在侯爷身边办事。可以让他给侯爷传话。”
厉怀明点头:“那就有劳大高哥了。”
告诉了胡嬷嬷他在哪里落脚之后,厉怀明便悄悄地离开了胡嬷嬷的家回到客栈。
一直到第二天,门外传来轻轻的,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这是小时候和胡大高约定的暗号。厉怀明一喜,连忙去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两个非常熟悉的人。
“爹!大高哥!你们来了!”厉怀明压低声音,欢喜的道,然后把他们请进来。
胡大高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眼里是尽力克制的欣喜和心疼,很想过去抱抱他揉揉他的头发,说句辛苦委屈你了,只是碍于武定侯在这里,不敢表现得太逾越。
武定侯进门之后,也是眼神复杂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非常的冰冷:“你不该回来。”
厉怀明凤眼圆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爹,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武定侯别过头,用冷漠的声音道:“对于你我已经无话可说。我已经对外宣布,将你逐出家门,你已经不是我厉家的人了。赶紧离开京城,以后都不要再回来!”
“不行!我不会走的!”厉怀明厉声反驳,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却反而被父亲责骂的孩子:“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被陷害的!我没有跟人私奔!都是萧氏和厉怀安算计我!你怎么能不给我主持公道反而要我离开?”
武定侯却没有如以往那样放柔了声音温柔的哄着他,而是继续用冷漠的声音,说着绝情的话:“不管怎么样,你都已经破身嫁人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已经舍下这张老脸,抵上厉家历代积累的功勋,才求得圣上网开一面,只要你不出现在京城,圣上就不会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你离开京城,才是对你最好的。”
厉怀明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欣喜的道:“你是为了我才去求圣上?也担心我才让我离开京城的?爹,您放心,那两个算计我的老仆都被我抓住了,只要把他们带到圣上面前,说出真相,指出幕后黑手,就一定能求得圣上原谅。我也可以回到武定侯府了。”
一旁的胡大高也愣了愣,脸上也露出喜色:“真的吗?太好了!侯爷,这样就能证明明少爷也是被人算计的,算不上欺君之罪,圣上那么开明,一定会原谅明少爷的”
武定侯的身形顿了顿,身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然后冷酷无情的道:“不行。”
厉怀明和胡大高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为什么?”厉怀明因太过惊愕震怒,以致声音有些尖利,然后他就听到武定侯一字一句说出了让他心脏破碎的话:“因为,你所说的幕后黑手是我的夫人和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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