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李二槐从小就问村头那棵槐树喊哥,有时还搂着它亲亲;每顿吃饭的时候,还要端着碗去喂槐树几筷子饭,树身上常年沾满饭疙痂子。
现在,弟兄俩都126岁了。李大槐长成几十米高,石磙粗,枝干龙钟虬曲,像弟弟二槐一样,健朗繁茂,而且一树的神秘,被当地人称作槐仙,树根上竟然香火不断。
弟兄俩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李二槐不回家,坚持让孙子李来在树下搭了一个草庵,日日夜夜地陪着哥哥。他仍然顿顿喂哥哥吃饭。在头顶高的地方,有一个树疤,那就是哥哥的嘴;树疤的中间还有一个擀面杖粗的树洞,黑咕隆咚的,那就是哥哥的喉咙。李二槐挑几筷子面条送到哥哥嘴里,只听“吐噜”一声,那面条就被哥哥吃到喉咙里去了。李二槐就望着哥哥笑。他有时在哥哥的庇荫下晃一阵儿,坐一阵儿,很惬意很幸福的样子;有时就歪在树根儿那,就像依偎在哥哥的怀里,酣酣地睡去;有时拿一块石头将树干敲敲,然后就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开始跟哥哥说话。这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他跟哥说,哥,来娃儿进城领钱去了。现在的朝廷真好,一个人300块哩。可惜人家不给你,说你是树。不过也没事儿,300块我一个人又花不完,够咱俩一起花了。来娃儿到现在还没回来。路上土匪多,崔二旦(上世纪三十年代豫西名匪)的杆子刚过去,来娃儿别让人给劫了。哥,你个子高,给来娃儿瞭着哨。大槐就咕咕哝哝地回答说,没事儿,没事儿,回来了,回来了。
李二槐从哥的怀里挣出来,直起身往山坡下看。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往坡上爬。不过不像来娃儿,来娃儿走时穿一件白汗衣,圆领的,这个不是。他又用石头在树干上敲了敲,把耳朵贴上去,说,哥,你的眼不济事了,那不是来娃儿!哥回答说,是哩,是哩。李二槐再次起身,果然看清那人正是来娃儿。鳖孙!烧哩!从哪儿弄个四六叉子衣裳,穿上难看死了!领子翻着,衣襟子敞着,衣摆叉个大口子,会暖和?哟,还拿个花阳伞,装小媳妇哩!李二槐忍不住吃吃地笑起孙子来。
李来早就看见爷爷在树底下张望他了,老远就喊道:“爷——!”李二槐也长长地答应道:“哎——!”
你猜我给你带的啥包?
300块钱呗!
不是。
你个鳖孙!又骗我!
李来走到爷爷跟前,双手背在身后,说,爷,你猜猜,猜不着不给你!
李二槐说,你个鳖孙!我没有一次能猜着的。我不猜了,你给不给?他说着,就揪住了孙子下巴上的胡子,拉着他绕树跑。李来叫起来,哎哟哟哟……爷!爷!快松手!我给,我给。胡子薅掉了回家你孙娃媳妇不认我!
李来把手亮出来,是一袋奶油面包。
李二槐呵呵笑了,说,你真是个孝顺孙子。李来说,爷,你尝尝,看好吃不好,好吃以后我还给你买。李二槐就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嚼半天,点头说,嗯,好吃。他走到大槐跟前,掰了一块喂到大槐嘴里,用石头敲敲树干说,哥!来娃儿在城里买的面包,好吃的很,你尝尝。大槐果然把面包吃下去了。
这时,李氏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别看李二槐126岁,其实他的儿孙们高寿的并不多。他3个儿子,都没活到70岁;8个孙子,现在也就李来还活着。人们都说,儿孙们的寿限都折给李二槐了。李来81岁了,两个儿子也早作了古,3个孙子却都是正当年,四十郎当岁;还有十来个侄孙,也都正值壮年,其中3个也已经当了爷爷。真是人丁兴旺,兵强马壮啊。
也就是说,李家现在是七世同堂了,发展成了数十人的大家族。对于李二槐来说,这几十个人很陌生。几十个人对他也很陌生。他们只有伦理上的关系,而无感情上的关系。只有李来除外。李来是他血缘上最近的,小时他抱过他,亲过他。现在这世界上他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李来。李来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也是理所当然。当然,费用是大家公摊,孙儿、侄孙儿共是10家,一家每月20元,一共200元。老祖宗虽然一百多岁,每天还爱喝口小酒,吃几片肉;加上其他花销,200元仅够。
几个孙娃媳妇们看见老爷子穿着西服、拿着花洋伞,便不约而同地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没出口的共同结论是:老不正经!
三爷!300块钱拿回来了吧?侄孙媳妇高文玉问。
没有。
没有?这是几十张嘴共同发出的十分怀疑的声音。他们望了望老头的西服和天堂伞,再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特别是几个孙娃媳妇,又撇了撇嘴。
咋没有?咹?这是他的亲孙娃媳妇雷大妮很失望地问。
说是……说是……李来吞吞吐吐。民政局那个局长给他说过理由,但这些理由他听得似懂非懂,无法转述。
雷大妮就提高了声音,盯住他问,你是不是把钱花啦?咹?
我没花。李来说。
雷大妮就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身上的西服,越打量越觉得不对劲,就伸手翻他的衣摆和领子。哎哟!是培罗蒙呢!世界名牌儿啊!你老糊涂了你!这得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