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旁边,坐着一位年纪更长些的老妇人。看相貌,与她长得极为相似,且面相刻薄程度不输于她,眉宇间更添三分郁色和愁苦。
这位老妇人,正是常氏的亲姐大常氏,也是安姨娘的亲娘。簇新的缎面禙子,头油抹得发亮,髻子上还插着一根细金簪。
安家故去的老太爷是个秀才,家里除了几亩薄田,什么都没有。这些年安家的男人们只顾读书,纸墨费钱,按理来说安家应该早就入不敷出。可是大常氏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市井破落户里出来的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富老太太。
安姨娘和李锦笙自然在场,连巩氏都比她们先一步来了。
李锦素猜到对方的身份,眼神落在没有见过的两位少年身上。她还是头一回见自己两位庶弟,分别是安姨娘所出的李显晟和李显旭。李显晟比她小两岁,长相上揉和了安姨娘和李复儒,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李显旭八岁多,更似巩氏,唇红齿白,俊如金童。
兄弟俩都在崇文书院读书,一月里回来一次。
自打她们一进来,大常氏的目光就一直在她们身上打着转。李锦素能感觉到那极不舒服的眼神,像是打量什么货物似的。
“雯秀给常祖母请安。”段雯秀率先行礼。
李锦素没动,原本要动的李锦瑟见三姐姐没动,也站着不动。缩着脖子弓着腰,给人一种瑟瑟畏缩之感。
李锦笙的眼神看了过来,盘旋许久。
好大一会儿,李锦素都没有任何的动作,常氏眼一沉,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腔都是压不住的怒火,目光似淬了毒。
大常氏冷冷一笑,高高的颧骨更是突兀。
“妹妹,你这一病,府上的姑娘们胆子都大了。往日里我来时,三姑娘四姑娘见着还行礼,怎么今日两人像是不认识我这个老婆子,莫不是看不起我老婆子。”
常氏闻言,怒目看向两个孙女。
“你们给我跪下!”
李锦素抬起头,一脸的惊讶,“祖母,为何如此生气?”
“见了长辈不行礼,还敢顶撞。你们这是忤逆,是大不孝!”常氏说完,猛烈咳嗽起来,李锦笙急忙过去替她拍着背。
“祖母,这不孝的罪名孙女实在不敢当。”李锦素扯了一下李锦瑟,跪了下来,“安家太太是姨娘的生母,祖母视为上宾,那是祖母心慈。可是礼法不能乱,孙女从未听说过妾室娘家的人也能当正头亲戚的。”
大常氏一愣,她来李府向来都是端着姨老夫人的名头,还从未被人说是妾室娘家的人。
安姨娘脸色发白,咬唇欲泣,用那委委屈屈的眼神看了李复儒一眼。李复儒正欲喝斥三女儿,却听巩氏幽幽叹息一声。
“三娘说的也有理,不过姨老夫人是母亲的亲姐姐,委实不好归为妾室亲戚。”
常氏恶狠狠的眼神立马射了过来,巩氏连忙低下头去。
李复儒皱起眉头,心下觉得有些不妥当。
李锦素观他脸色,又道:“父亲是御史,向来敢直谏陛下,严已律人。您立于朝堂之上,多少双眼睛看着。若是外人知道,我们李家视妾室亲戚为座上宾,世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说父亲您宠妾灭妻,您私德不修。再者,若安太太是我们李家的正经姻亲,那巩家外祖母算什么?我母家的佟氏一门又算什么?”
一连两问,巩氏像是受到了震惊,掩面拭泪。
“老爷,妾身以为万事都不如您的前程重要。姨老夫人毕竟母亲的亲姐姐,自是与一般的妾室娘家人不一样。可是若是真的当成正头长辈,让府中的姑娘行大礼,怕是不妥。”
李复儒自是想到这一层,思及多年来安姨母每每来府上,都是用上宾之礼招待,心中难免惴惴。同时又暗自庆幸,一直以来未曾有人说出去。
常氏和大常氏皆已变了脸色,大常氏看似坐立难安,实则已将李锦素恨透了。
“妹妹,我真不知道,我在你府上姑娘的心里,只是一个姨娘的娘家人。让你们家的姑娘给我请安,真是委屈她们了。”
她戚戚然地站起来,一脸的失落和伤心。
常氏心中有气,偏发作不得。
这个三丫头,确实是不一样了。难道真如笙姐儿所说,是受了四丫头的挑唆。她不善的目光看向李锦瑟,却是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畏畏缩缩的孙女儿是那等玲珑心肝之人。
她一把拉过大常氏,按在座位上。
“在我府上,姐姐你只管安坐着。要是哪个下人敢泄漏半句,一律乱棍打死!”
“祖母,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这是拿父亲的官声在赌啊!”
李锦素的这句话,像一记闷雷惊在李复儒的心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大常氏,抿紧了唇。
常氏深觉威严受到挑衅,眼神越发的阴冷起来。
“三丫头,我总归是你嫡亲的祖母,你这样顶撞我,难道是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了吗?”
“祖母,孙女敬重您,却也担忧父亲。长辈有不对,身为晚辈若是不指出来,任由长辈错上加错,那才是大大的不孝。”
“好哇,你眼里果真没有我这个祖母,你们给我出去!”
常氏已是火冒三丈了,自打她挺直了腰杆,她就发誓要让以前瞧不起她的人都要高看自己一眼。姨娘没享到什么福,她恨透了常家。只剩这个亲姐姐,她怎么着也要拉巴一把。
这个府上,还轮不到别人来对她指手划脚。
李复儒未吭声,巩氏也不敢再说。
李显晟双拳紧握,瞪着李锦素。他是安姨娘所出,虽然觉得三姐姐说得不无道理,却抵不过自小把大常氏当成亲外祖母的情分。
李锦素看了两个庶弟一眼,再次加了一把火,“祖母,您不为父亲考虑,你也得为两个弟弟打算。他们将来都要科考出仕,若是别人知道他们认一个妾室的生母为正经长辈,还有人相信他们的品性吗?将来他们到了说亲的年纪,哪家姑娘愿意嫁进来?”
这话就严重多了,巩氏不知是真的吓到了,还是假的,“扑咚”一声跪下来。一个字都不说,就那么直愣愣地跪着。
李锦素真是佩服巩氏会演戏,不过此时却是于她有益。
她头低下去,似是不忍指出,声音极低,“祖母可曾想过,我是陛下御封的乡君,您让我给一个妾室的娘行礼,岂不是在打皇家的脸面?若是陛下怪罪,父亲必然要承受雷霆之怒,您可有替父亲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