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2 / 2)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