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三回来了。
他满头满脸都是雪,身上穿的衣袍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人又晒黑了许多,管家一时没认出他来。
过年的时候灶房始终留了热灶,丫鬟把饭菜送进暖阁里,袁三坐下,抄起筷子便吃。
等他吃得直打嗝,傅云英才叫他去洗漱。
他一身馊味,实在难闻。
袁三挠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下去梳洗。
傅云章知道傅云英要单独和袁三说话,拿了一本书去对面厢房,指指黑漆小炕桌上的升官图,吩咐丫鬟,“别弄乱了,一会儿接着下。”
丫鬟应下。
袁三沐浴的速度比他吃饭的速度还快,不一会儿就换了身干净衣服过来见傅云英,连头发也打散洗了,他大大咧咧的,就那么披头散发坐在火盆前,一边烤湿头发,一边说这次南下路上的经历。
他早就回北直隶了,路上因为大雪耽搁了行程,在通州待了几天,本来要到年后才能回京城,他等不及,自己雇了一头驴回来了。几天啃干粮,回到家中,闻到饭菜香味,饿得眼睛都放光。
说完这些,他才说起正事,“老大,那个周公子……”
他看看左右,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傅云英身边,一屁股坐下,和她紧挨着,小声说:“是个太监!”
傅云英眉心跳了两下。
袁三接着道:“老大你不是要我打听他为什么被送回江西吗?我趁他喝醉的时候问他了,他说他是被霍指挥使给废的,霍指挥使还想杀他,周尚书苦苦哀求,霍指挥使才留他一条性命,还要周家发誓保证把周公子送回老家,不许再踏进京城一步。周家答应了。”
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暖气一烘,花香味更浓郁了。
傅云英怔了片刻,拿起铁钳拨弄火盆里的木炭,低声问:“周公子怎么会得罪霍指挥使?”
袁三伸手够一旁束腰凳子上攒盒里的金华酥饼吃,吃得到处都是饼渣子,含含糊糊道:“说是为了一个女的……周公子年轻的时候看上一个女的,要娶人家,人家不愿意。后来那女的嫁人了,周公子还打人家的主意。有一天他趁着那个娘子一个人出门,在巷子里埋伏人手……让霍指挥使给碰上了,霍指挥使就把他给废了。”
傅云英垂眸,拿了张干净帕子给袁三,让他擦手。
袁三没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发颤,接了帕子,抹一把嘴巴,“老大,周公子不敢说那个女的是谁,我怎么问他都不松口,我只好回来了。我猜,那个娘子肯定是霍指挥使认识的人,不然他为什么为了人家把周公子给废了?”
“废得好!堂堂大男人,干这种下流事!猪狗不如的东西,要是让他得手,那娘子也活不成了。”他骂了几句,压低声音,嘿嘿笑,“周公子说霍指挥使也喜欢那个已经嫁人的娘子,还威胁他再敢动心思,下一次就一刀把他砍成两半。不知道那个娘子是谁,霍指挥使没成亲,是不是为了那个娘子?”
袁三喜欢八卦。
“哐当”一声,傅云英手里的铁钳落进火盆里,燃烧的炭火飞溅出来,滚落一地。
袁三吓了一跳,忙拉着傅云英站起来,怕她被炭火烫到,蹲在地上帮她拍掉袍角上溅到的木炭。
他反应很快,不过傅云英锦袍底下还是烫出好几个大洞,一股布料丝线烧焦的味道,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没烫着脚。
“老大,你没事吧?”
看傅云英脸色有些古怪,一直不说话,袁三急了,要脱她的鞋子,“是不是里头烫着了?”
“没有,我走神了。”
傅云英拉袁三站起来,走到一边,扬声叫丫鬟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门一开,屋外冷风吹进来,袁三打了个哈欠。
傅云英道:“你先回房休息,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夜里还要守夜。”
袁三点点头,伸了个懒腰,“还是家里舒服。”
说着话,回房睡觉去了。丫鬟刚才已经帮他铺床叠被,被窝里放了汤婆子,烘得发烫。
看袁三回房了,傅云章手里捏着书,趿拉着鞋子回了暖阁。
目光落在傅云英脸上,看到她眼底那种震惊而茫然的无措,他慢慢收起笑容,知道这盘升官图不必玩了。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出什么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傅云英回过神,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丫鬟都出去了,她轻声问:“二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傅云章一愣,看她几眼,挪开视线,望着案前淡雅的供花,目光从刚才的慵懒转为复杂深沉,“为什么这么问?”
傅云英没说话,站着发了会儿怔。
她想起在武昌府时,下着瓢泼大雨,在山道上遇见霍明锦,他忽然拨转马头,问她:“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当时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也许他有点好奇,但后来没见他查下去,说明他没有往深里想。
他真的起疑了?
袁三不知道周公子想欺辱的那个女子是谁,傅云英知道。
那时候崔南轩正在准备殿试,他每天忙,她还没醒的时候他已经起来读书,她睡着的时候他还在灯下写文章。端午的时候,按规矩,她要回娘家躲端午。他早忘了这事,她便自己回去,走的时候,她提醒他记得三天之后去魏家接自己。
崔南轩点了点头。
她以为崔南轩记住了,在魏家住了几天,却总不见他来接。
阮氏和嫂子们旁敲侧击,问她是不是和崔南轩吵架了。
她不想让娘家人担心,那时候年纪又小,心里觉得委屈,带了点负气的意思,自己收拾了包袱,雇了辆车回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