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章一笑,手中的旧书轻拍她的脑袋:“这是我之前用过的书,上面有我的批注。你主要读《周易本义》,其次《周易程氏传》,读懂这两本后,再旁及各家,到时候你就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了。”
“谢二哥指教。”傅云英接过书,翻开匆匆扫了几眼,一看就知道是傅云章的书,书页有明显的折痕,边边角角翻卷成一团,怎么抹都抹不平。
他的书本这么乱……怎么身上的衣裳从来都笔挺整齐,甚至连皱褶都没有?
她心里悄悄腹诽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喊莲壳进房,“那幅画装裱好了?”
躲在廊柱背后打盹的莲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几步跑进书房,唱了个肥喏,啧啧道:“五小姐,装裱好了,店家用四川鹅溪绢裱的,那可是贡品!花了一两二钱六分银子,伙计绞银锭的时候,心疼死小的了……”
坐在一旁绣荷包的芳岁抬手给他一记爆栗,啐道:“又没花你的钱,我们小姐自己费钞,你心疼什么?”
莲壳摸摸被敲的地方,嘿然道:“我这是替五小姐心疼。”
傅云英也心疼,以前是翰林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盐贵,后来出嫁后才明白世道艰难,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瓣花。现在她当然是不缺钱的,供她吃喝花用的是傅四老爷,她每月有八两银子月例,这八两银子不包括胭脂水粉、纸笔文具之类的支出,单单给她作零花用。黄州县家境富裕的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十几两而已,她每个月有八两,傅四老爷隔三岔五的还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两块小银锭让她攒着玩儿。大半年下来,她的钿螺钱箱子已经装满了。
韩氏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银子长什么样,如今她能娴熟地分辨出银子的含量高低和好坏,不用戥子秤,掂几下就知道大概是几钱几分的。
不过这些始终是傅四老爷的钱,傅云英心里记着账目,总不能一辈子靠傅四老爷养活。
这种情况下,花一两二钱六分银子装裱一幅画,清冷如她,也有点肉痛。
没办法,谁让莲壳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傅云章喜欢画呢。
拜师礼不可能真的随随便便用几个字打发,那天傅桂刚好提醒了她,她给傅云章画了一幅《端阳即景图》,枇杷、桃子吃完就没了,画的枇杷可以保存很久。她上辈子跟着父亲魏选廉学过画,后来母亲阮氏怕她沉迷其中移了性情,不许她再碰画笔。多年不画,很多基本的笔法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画一幅即景图还难不倒她。
大丫头莲花和莲叶取来挑竿,站到外面光线充足的廊檐前,把装裱好的画徐徐展开来。
莲壳自觉差事办得极好,叉腰站在画卷旁,一脸得意,“看看这手艺,看看这绢帛,我跑了好几家,最后才找到这家裱画铺。”
芳岁继续啐他:“那也是我们小姐画的好!”
他们几个在一旁叽叽咕咕说话,傅云章心中好奇,频频望向他们,傅云英平时读书很专注,很少走神,更不会抛开书本和丫头们嬉闹,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她真的读《易经》读到心力交瘁,只能和丫头们玩耍来散闷解愁?
“二哥。”一声呼唤惊醒沉思的傅云章,嗓音冷冷的,像深藏幽谷的山泉,空灵澄净,语调却柔和,傅云英扯扯他的衣袖,“我画了一幅画,给你装点屋子。”
傅云章一愣,起身走到长廊里,“你会画画?”
“孙先生教了一点。”傅云英随口胡诌道。
科举考试主要看八股文写得好不好,另外也考策论、古赋、诏告、章表,以及骑、射、书、算、律。其中还有试帖诗,试帖诗必须严格遵照格式和韵脚,讲究对仗、用典。孙先生要求傅云启和傅云泰熟背《训蒙骈句》、《声律启蒙》、《笠翁对韵》,督促二人背诵韵脚和历朝历代的名家名作,就是针对试帖诗的训练。
文人讲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以画赋诗,以诗作画。绘画集书法、画画、文赋、篆刻为一体,为了培养对诗赋的感悟力,讲究的人家会让族中子弟从小学画。孙先生要傅云启和傅云泰从古琴和绘画中挑一样,兄弟俩偷懒,觉得绘画简单,随便涂抹几笔就好了,不约而同选择学画。
傅云英没得选,她不擅长音律,孙先生弹了几首古曲给她听,看她没有任何动容后,建议她学画。
其实孙先生才开始教她调墨,等她能领会焦墨,浓墨,重墨,淡墨,清墨之间深浅和光泽的不同后才教她运笔技巧。
上午日晒庭院,光线正好,池水波光潋滟。莲壳高举挑竿,走到傅云章身前,“少爷,您看,这画上的枇杷就像真的一样!”
既是端阳即景图,自然要画应景的东西。画上一只浅口豆青花口瓷盘,盘中累累的枇杷果子,几个枇杷散落在一旁,角落一串胖鼓鼓的箬叶粽子。
颜料画具价格昂贵,即使花的是傅四老爷的钱,孙先生也不舍得大肆购置,傅家的画具很少,颜料只有藤黄、曙红、胭脂、花青、赭石几种,大小排笔倒是买了十几支,质地绵韧的宣纸也准备了好几沓。
傅云英用淡曙红画出枇杷果,再用藤黄和少许花青调出的浅绿色点画粽子,浓墨勾画草绳。
整幅画只有寥寥几笔,一盘熟透的黄枇杷,几只绑草绳的粽子,仅此而已。
傅云章却觉得这幅画颇有意趣,仿佛能闻到扑面的果粽芳香。
他揭下画卷,走回书房内室,把画挂在北边墙壁上,端详一阵,觉得光线太暗,又摘下来,挂到正对书桌的粉墙上,忙活半天后,忽然道:“倒是忘了,今年我还没吃粽子。”
“二哥你真的没吃粽子?”
傅云英挑眉,鸭蛋、炒五毒、绿豆糕可以不吃,雄黄酒、菖蒲酒也可以不喝,端阳不吃粽子,怎么算过节?而且粽子寓意高中,读书人这天肯定要吃几个粽子讨好兆头的。傅云启和傅云泰就是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连吃了一串糯米粽,直到吃到那个包了北直隶密云大枣的粽子才停下筷子。
傅云章脸上浮起几丝笑,“不知怎么就忘了。”
角落里的莲壳眼珠一转,出声道:“少爷,这几天灶上大锅里一直热着粽子,板栗、红枣、柿干、银杏、赤豆馅的都有,随时预备待客用的,不如您现在吃点?”
傅云章点点头,“英姐,你留下来,陪我吃粽子。”
傅云英嗯一声,出去洗手。一个人吃粽子怪可怜的,陪他应个景儿。
灶房的婆子很快把粽子送了过来。二少爷忽然说想吃粽子,她们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只送几个粽子,揭开竹丝攒盒,一槅热腾腾的粽子,一槅碧莹莹的豆糕、五福饼,一槅松暄油润的油蜜蒸饼、千层蒸饼,这些是时令果子。第二层则是细巧菜蔬,一盘蚕豆瓣炒苋菜,一盘鸡油炒嫩韭,一盘笋片拌鸡丝,一碗芙蓉雪豆腐,一大罐野鸡菌菇燕窝汤,粥饭齐备。还有一槅鲜荔枝、鲜菱角,一槅甜杏子、熟枇杷。
粽子除了五种甜味馅料的,另有两串没有味道的白粽,攒盒当中有一碗雪白细密的洋糖,是用来滚白粽子吃的。
一转眼,外间月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莲壳帮着布菜,嘿嘿笑道:“五小姐不如顺便在这吃午饭得了。”
傅云章扫他一眼。
莲壳抖了一下,脸上讪讪,不敢多嘴了。
外间两面的槅扇都取下来了,坐在月牙桌前正好对着院子里波光明净的池水,水光反射,显得格外明亮。
傅云英坐在束腰鼓凳子上,脊背挺直也只能够到面前离得最近的两只盘子。丫头芳岁弯腰帮她剥粽子,箬叶粽皮特别黏,手指沾到扯不下来,她十指纤纤,剥得小心翼翼的。
傅云章没让人伺候,袖子挽得高高的,端起那只装洋糖的瓷碗,找丫头另要了一只空碗,倒出一半洋糖,递到傅云英手肘边,“喜欢吃白粽么?”
他的手腕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