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这趟列车又是土岭警务区管辖范围。警务区长乔本初当即就把案情通报给楚原市公安局,他此前已经听说了我和沈恕接走费谊林的事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和楚原市公安局长刘百发通话时,把这件事一并调侃了几句:“这案子迟迟不破,我们铁路也跟着遭殃啊!谣言太多,老百姓的嘴也堵不住,啥脏水都往铁路公安头上泼,我们有口难辩,拜托你们抓紧时间破案,否则列车营运都受到影响,这责任我可承担不起。你们那个重案大队长不是挺能干吗,这次怎么怂了?昨天还到古堡镇把我们警务区的老费给接走了,说是让他帮着查案子,有人说这个重案队长病急乱投医,连我也搞不明白,十几年前老费查案子是把好手,现在人都傻了,咋还能发挥作用?敢情我们警务区这十来年不启用老费,是浪费人才来着?”

乔本初和刘百发的级别相同,却不像刘百发是“地方诸侯”,有自己的阵地,管辖范围和实权都很大,油水非常丰厚。乔本初早瞅着地方的公安局长不满,逮着这么个机会,就不阴不阳地给了他几句。

刘百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却又不好向乔本初发作,言不由衷地敷衍过去。

这时碎尸已经送进楚原市公安局法医室,包裹碎尸的方法、绳索、塑料和编织袋都与前两次如出一辙,可以确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根据验尸的结果显示,死者遇害时间为四天前,全身被肢解成头、躯干、四肢等六段,肢解工具为工业用电锯,凶手并不熟知人体结构,许多骨连接处被强行锯断,在创口处留下尖利的骨渣。死者为女性,年纪在20岁到30岁之间。阴道内有精液残存,经化验为ab血型的男子留下来的,因尸体高度腐烂,无法确定性侵时间是生前还是死后。死者胃容物有红肉、海鲜、蔬菜、水果和酒精,根据消化程度判断,在死前两小时内曾大量饮酒和进食。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被害人和此前遇害的许明明、苗淼一样,都在娱乐场所工作。我割开它喉部的皮肤,检视喉部软骨,果然有瘀黑和骨裂的痕迹,被害人是被勒颈死亡的。

剥开面部皮肤、皮下组织和肌肉,露出白生生的鼻骨。不出所望,是人工垫高的,我心中一动,只要有整容痕迹,就不至于茫然全无线索。再检视腮骨,曾经做过切削手术;牙齿,有两颗烤瓷牙;胸部有两块硅胶填充物;双腿曾经吸脂;臀部做过假体丰臀手术;足部做过大脚骨切割手术。它全身上下动过刀的地方,有十几处之多。

这恐怕是处心积虑的凶手怎样也想不到的。他杀害的三个女人体内都有人工痕迹,尤其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可资追寻身份的明显线索就有七八处之多。这使得他通过碎尸和列车抛尸以掩盖死者身份的犯罪手段沦为徒劳。也许应该说,多亏现代整容技术,多亏女人们对整容的热衷,让这三个被害人体内都留下了无法轻易摧毁的“名片”。

在这名死者体内,最容易追查的线索应该是臀部假体。丰臀手术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自身吸脂,即从身体其他部位吸取脂肪,填充到臀部里;还有一种是假体填充,即使用硅胶等人工假体填充,使得受体的臀部更加丰盈圆润,当然,这种假体的工艺水准很高,因为臀部是人体采取坐姿时承受全身重量的部位,产品稍有瑕疵就会破裂。其中,最常见的是第一种,第二种方式因价格不菲,很少有人做。尤其是十年前,整个楚原市只有一家韩国人投资的整容医院可以做这个手术。

取证过程非常顺利,根据死者臀部假体的编号查明其身份:钱冬艳,楚原政治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2001级硕士研究生。

看到这个调查结论,沈恕一怔,这个人他曾经见过,她是第一个死者许明明的好友,也在格莱美歌厅坐台。不久前,她还艳光四射,笑意盈盈地穿梭于衣香鬓影中广迎八方恩客,谁知这时竟已化成一堆腐肉,想来令人不胜唏嘘。

于银宝也记起了这个名字,当时他曾和沈恕一起找到钱冬艳调查取证,还被钱冬艳抢白过,嫌他赚钱太少。

于银宝惊叹说:“怎么竟然是她?她和许明明关系很好,两个朋友一道遇害,难道凶手真的认识她们?”

沈恕没接话。

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愤怒和屈辱。凶手连续作案,奸尸、碎尸、抛尸,手段极端残忍变态,简直就是对警方的漠视和侮辱。他作为此案的主办人,殚精竭虑,东奔西走,挖掘出许多重大线索,可总是在最后关头遭遇瓶颈。他虽然脸上不表现出来,但心情的焦躁可想而知。

“咱们请来的那个痕迹专家老费怎样了?能从视频上挖点东西出来不?”偏偏于银宝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追问。

沈恕摇摇头,说:“试过几次了,都读不出,老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继续逼他了,要让他充分休息放松。奇怪的是,他能读懂电视剧和我们日常说话,那一小段视频反而读不出,难道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语言和我们不同?”

12.真相之光

2002年7月9日黄昏。骤雨初歇。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残阳如血。

沈恕和费谊林对面坐着,低头吃着食堂里买来的盒饭。费谊林的食欲很好,无论什么口味的菜肴,不论精粗,都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的样子。沈恕的食量小,吃相也文雅许多,慢条斯理地咀嚼,我总怀疑他吃饭时脑子还像风车一样转动。我推开门走进去,费谊林像毫无觉察似的继续伏案大嚼。

沈恕抬头看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把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说:“老费在这里,我怕他吃不惯食堂的份饭,做了点卤煮送过来,口味偏淡,你们都吃一些。”

费谊林虽然不抬头,却“听”见了我说话,欢呼雀跃地打开饭盒,扒了许多菜肴到自己的碗里,卖力地吃起来。

气氛才有些欢乐的样子,于银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刘百发来了。”

沈恕放下筷子站起来,诧异地说:“他从没来过重案大队,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刘百发是发飙来了。

说到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刘百发已经于我动笔写这本书的三年前因生活腐化、贪赃枉法而锒铛入狱,否则我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书中一再出现冒犯上司的言语。我这人外表强硬,其实骨子里很胆小,当权得势的官员不敢得罪,但是打“落水狗”我却很在行。我没什么判断力,大多数人认为是对的,我也就认为是对的,做事随大流,不敢特立独行,唯恐被人群排挤、孤立出去。沈恕和我完全相反,他在小事上和稀泥,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没有原则,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绝不含糊,不管有多少困难、多大障碍,他也敢一闯到底。他不怕非议,不怕被孤立,有点“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他的外表软弱,骨子里绵里藏针,谁要是认为他软弱好欺想捏捏,肯定会被扎伤手,用力越大,受伤越深。

扯远了,接着说刘百发。他铁青着脸走进办公室,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我过后才知道,他来之前刚被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损了一顿,正憋着一肚子闷气。公安局这阶段表面工作做得很漂亮:治安支队搞了个“扫黄打非进社区”的活动,和居委会的大妈们一起弄出了“五预防四监督三疏导”的宣传口号,贴得满大街都是红艳艳的标语;禁毒支队不愿步其后尘进社区,就和市团委携手走进了校园、工厂和田间地头,向青年们反复宣讲毒品的危害,勾起了原本不知道毒品为何物的青年朋友们的强烈好奇心;交警支队的业绩也不错,除了罚款数额飙升,还招聘了几十名美女大学生,成立一支骑警队,“中华美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据报道,这支美女骑警队已经成为楚原市的城市名片。唯独刑警支队不给刘百发长脸,这连续三起碎尸抛尸案,靠标语口号和美女都没法粉饰过去,可重案队又迟迟不能破案,刘百发被土岭警务区的乔本初挤兑,又被顶头上司美美地骂一顿,郁积着满肚子恶气,气势汹汹地找沈恕宣泄来了。

进来后他没有立刻发作,毕竟沈恕的级别比他低很多,年纪又小了近一倍,直接就骂有损尊严。刘百发在办公室踅摸一圈,目光落在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费谊林身上,问道:“这人是谁?”

沈恕说:“还没给你介绍,这是费谊林,土岭警务区的痕迹专家,我特意请来帮我们侦破碎尸案的。”

“搞什么搞,不请示不汇报,就把外地同行请过来,谁给你的这份权力?”刘百发找到触点,当即爆发出来。

沈恕说:“按规矩这些具体办案过程是不需向刘局汇报的,我事先和高大维局长通过气,他是首肯的。”沈恕的应答无可挑剔。

刘百发把沈恕拽到一边,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你闹出多大笑话吗?这个人是傻的,”刘百发指指自己的头,“他这里受过伤,震傻了,土岭警务区不用的人,你当宝贝似的请回来,你这不是故意给人留话把吗?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做出这种傻事?”

刘百发的话,费谊林“听”得清清楚楚,他冲着刘百发肥硕的脸“嘿嘿”地笑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大吃。

沈恕不满刘百发那轻蔑的态度,反驳说:“老费受伤后,只是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老本行可没丢。他的本事,一半是后天锻炼得来的,一半是天生,几乎相当于本能,不是轻易就能夺走的。”

沈恕的语气虽不咄咄逼人,话语里没有半点让步。

“瓜娃子,你才吃了几粒米,教训起老子来了?我告诉你,你马上把这个傻子送回去,别他妈的留在这里给老子丢人现眼。”刘百发火往上撞,脱口就是他的家乡骂人土语。

刘百发话音未落,费谊林呵呵大叫着向他扑来,刘百发见到他长须长发的模样,吓得向后躲避,嘴里直叫:“瓜娃子,你要干什么?”

我担心费谊林伤到刘百发,怕是要吃大亏,忙说:“老费,刘局和你闹着玩呢,你别当真,快回来。”

费谊林听劝,站住不动,却还挥舞双手,呵呵大叫,脸孔涨得通红,情绪很激动的样子。

沈恕若有所悟地说:“不对,老费的反应很反常,这事有蹊跷。刘局,麻烦你再说一句你的骂人话。”

刘百发又惊又怒,骂沈恕说:“你个瓜娃子,啷个意思?”

费谊林听罢挥舞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念有声:“瓜娃子,瓜娃子。”

像闪电劈开夜空的黑暗,我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一道亮光,脱口而出道:“那视频……那视频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是四川方言。”

沈恕点头表示赞许,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

“瓜娃子,胡说八道,啷个意思?”刘百发懵然不解,还在不依不饶地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