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藏扫了一眼她眼前的景象——
莲雾的双臂被木棍架起,她身上虽没有血渍,可她的嘴角渗出血迹,下半身更是已经瘫软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莲雾的眼睛开开合合,口中发出无意义的痛呼,显然已经疼得快要失去意识——谢珠藏毫不怀疑,莲雾受的是死杖。
阿梨则被两个粗使嬷嬷押着,跪在莲雾的面前,被强迫眼睁睁地看着莲雾行刑。她的口中被塞了一块污布,看到谢珠藏来,她两眼发亮:“唔唔唔——”
然而,阿梨话不成声,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来。
还有一个宫婢则跪在阿梨的身边,匍匐在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而在这些人的身后,两侧都站着翊坤宫的宫女,皆低着头,看着这一场行刑,大气也不敢出。
宫令女官则神色复杂地站在台阶上,她的身侧,还站着神色晦暗难明的尚宫,和面有得色的尚仪。
尚宫和尚仪自然不会开口,却是宫令女官轻声道:“谢姑娘,您可知道,宫女无故不得出宫?若是出宫,必得是因家中父母病重或过逝奔丧?”
谢珠藏直视宫令女官,强硬地开口道:“莲雾出宫,是父亲病重,我允之,有何不妥?”
扈昭仪原本一直漫不经心地斜靠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一只猫,手中握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猫梳毛。
扈昭仪听谢珠藏一口气说完这一场句话,梳毛的手一顿,掀眼皮子看了谢珠藏一眼:“谢姑娘竟能说得一长句话了,了不得呀。”
扈昭仪声音娇娇,跟她那个好侄女扈玉娇,不分上下:“可惜了。这欺上瞒下的东西,哪儿有什么病重的父亲。她父亲早就疯了,今年初刚跑没影了。”
“宫中户籍……”谢珠藏还没说完,就被扈昭仪笑着打断了:“谢姑娘,你年纪小不经事,自然不知道,宫中的户籍消息,比户部的还要慢,自然是还没来得及更新。”
谢珠藏神色一凛:“那司记司所载?”她从怀中拿出盖着司记司印章的文书,上头写着“济源郡定波镇藕实村何丰家,父病危,乞宫女莲雾归家。”
谢珠藏拿着这份文书,走过严嬷嬷、宫令女官,又走到尚宫面前。尚宫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谢珠藏立刻侧身避过,淡声道:“毁了,就无对证了。”
尚宫一怔,她低眉敛目,后撤一步:“姑娘说的是。”
扈昭仪笑了:“司记,你说,这份文书是怎么来的呀?”
跪在阿梨身边瑟瑟发抖的宫女,正是司记司的司记:“回、回、回昭仪娘娘的话……是、是入墨……逼婢子盖的印!”
司记的声音几乎是破嗓而出,她说完,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这一句话:“婢子是被逼的,是被逼的……”
入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惊骇地指天发誓:“奴才是问司记抄了一份,绝对没有逼司记盖印!司记司的记簿里,也肯定有这一段记载。请谢姑娘明察!”
谢珠藏看向尚宫:“敢问尚宫,记簿何在?”
司记司由尚宫局管辖,司记司的记簿,都是按编号盖合缝章。而且,每日由尚宫、司记与当日值日女史三人签字按押。论理,若是撕毁其中一页,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尚宫避开了谢珠藏的视线,跪在了谢珠藏的面前:“皆是老奴办事不利,不小心丢了昨日的上表。”
扈昭仪挥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不以为意地道:“尚宫不必多虑,不过是司记这不长眼的东西,不小心撞倒了火烛,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这记载毁了便毁了,只要知道真相是什么,不就行了?”
扈昭仪笑着横看向谢珠藏:“谢姑娘,你说,是不是?”扈昭仪一边说,一边抬起她染了凤仙花汁水鲜红的指甲,左右瞧了瞧:“所以啊,本宫才得把这些不懂规矩的宫女们好好地训一顿,免得更有那不长眼的,还当本宫是那好欺负的病猫。”
扈昭仪怀中的猫,适时地“喵”了一声。
这一声“喵”本是慵懒高傲,却无端令人胆寒。
记簿被毁,并没有太出乎谢珠藏的意料。谢珠藏沉着地抬眼看向扈昭仪,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谢珠藏笑了笑:“扈昭仪一开口,谁敢……说不是呢?”
她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可字字吐词清晰,毫无困顿迟疑之意。
扈昭仪微微挪动了自己的身子,掀眼皮子看向谢珠藏:“本宫听着,谢姑娘这意思,倒是在说本宫只手遮天了?”
谢珠藏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道:“扈昭仪未、未主凤印呢,怎么叫,只手遮天呢?”
谢珠藏的声音很柔和,说话的语句也不长,可偏偏是这十数个字,却激得扈昭仪腾地一下坐直了。扈昭仪看着谢珠藏的目光,活像是能吃人。
扈昭仪的反应,早在谢珠藏的预料之中。谢珠藏不等扈昭仪开口,自顾地说下去:“记簿既毁,其罪存疑……”
“呵。这罪婢的父亲到底死没死,一查便知,又是存的哪门子疑?”扈昭仪看准了谢珠藏说话慢,压根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然而,谢珠藏早就不是那个一被嘲讽,就要自闭的怯弱小娘子了。
谢珠藏压根没有打算理会扈昭仪的问话,她只不紧不慢地接着自己的话头,视为自己从未被打断过:“宫内人,本难知宫外事。莲雾之罪,可有诬陷者?不可知。”
扈昭仪冷笑一声:“谢姑娘是在说司记陷害这罪婢了?”
扈昭仪话音刚落,司记就膝行到谢珠藏的脚边,却被槐嬷嬷挡住了,她只好匍匐在地,哀声求道:“谢姑娘!婢子跟莲雾素无冤仇,以前从来都不认识啊!只是,婢子惮于东宫威势,不敢不从入墨的命令。”
“娘娘,那合该把入墨也押起来才是。”严嬷嬷听罢,立刻建议道。
扈昭仪挑眉,为难地看着谢珠藏:“可是谢姑娘护着自己的宫人,怕是不肯啊。宫令女官,你不是近来常去毓庆宫教谢姑娘宫中庶务么。这等事实清楚的事该当如何,你可教过谢姑娘了?”
谢珠藏挥了一下手:“不、不劳女官。”
她温声制止了宫令女官出声。
宫令女官要坐稳这个位置,必得持中守正。谢珠藏既不期望宫令女官帮自己,也不希望把宫令女官拉下水。
谢珠藏心里很明白,这一关,得她自己闯。
宫令女官愕然地看着谢珠藏,就听谢珠藏柔声道:“扈昭仪,分、分管六宫,不比女官……更厉害吗?”
众人哗然。
“谢姑娘能看明白这一点,当真是极好的,不枉费宫令女官教你的这些时日。”扈昭仪重新歪斜着身子,给宠猫梳毛,只当谢珠藏终于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谢珠藏不以为意地道:“所以,我有惑,便只问您了。”她说话恭谨,听不出丝毫的不顺来:“在您眼中,各执一词,原来,就是……事实清楚吗?”
扈昭仪的手一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不躲不避,声音清朗,而又掷地有声:“这,宫令女官可未、未曾教我。她只教我,正宫之身,该当……明事理,辨清浊。事未定,则……不可因、因私欲,滥施刑,枉顾礼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