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来到王氏的院子里时,谢璞与小王氏、谢玙与颜氏都堪堪赶到。兄弟妯娌几人都匆匆忙忙地交换了个眼色,实在猜不出王氏这么晚了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小王氏与颜氏都眼皮子直跳,想起王氏先前给的那些绫罗绸缎与头面首饰,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守在内堂门口的侍婢给他们打起帘子,轻声唤道:“郎君与娘子们都来了。”
屋内正勾着嘴角笑的王氏听了,立时便双眉倒竖起来。她只让侍婢去唤谢琰夫妇,何曾让大房和二房也跟着过来?必定是那寒门贱妇撺掇着,生怕自己吃了亏,要让兄嫂们过来与她说好话呢!
她刚要出言斥责,将谢璞与谢玙两房都遣回去,但心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个敲打的好机会。过去这些时日,她对付那寒门贱妇实在有些吃力,无论是讽刺还是斥责,她都八风不动,简直是无从下手。事后她总是怀疑,长子媳妇与侄媳妇是否在心里都会嘲弄她拿这贱妇毫无办法。不过,今夜若能逼得她求饶或哀哭,必定能震慑心思已经不稳的小王氏,更能让颜氏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来。
“进来罢。”想到此处,王氏便红光满面地让他们都入内。
众人礼数周到地躬身行礼之后,便各自在旁边的短榻上坐了下来。谢琰兄弟三人坐于右列,小王氏妯娌几个坐在左列。王氏那几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贴身婢女含羞带怯地端上食案,侍奉吃食浆水等物,身段端的是摇曳生姿,可惜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们。
谢琰抬首端详,发觉王氏的气色似是极好,且显得越发眉飞色舞,心中愈加觉得无奈甚至于悲凉。他们是嫡亲的母子,为何她总是见不得他过得好?之前送的那些包藏祸心之物,他暗自处理了,勉强忍着没与她计较什么,却已经是彻底寒了心。无事尚且能生出是非来,今夜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折腾阿玉?难不成她从未想过,折辱阿玉便是折辱他么?
“夜色已经如此深了,母亲却仍未安寝,反倒使人将我们唤来,究竟所为何事?”并未待谢璞出声,他便淡淡地问。正要开口询问的谢璞立即瞧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忧虑。母亲许是并未注意到,他却觉得自家阿弟似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他原本性情便执拗,离家出走多年之后,母子情分已经浅得很了。若是这般磋磨下去,仅有的那一点情分也会彻底消磨干净!到时候,连他也无法想象,他能做得出什么事体来!
王氏巡睃着他们三兄弟,佯作忧虑哀伤之状,假模假样地拿着锦帕按了按眼角:“今日下午,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们的阿爷。他怒斥我说,三郎如今尚且无后,恐他往后无人承嗣,心中忧虑难安。我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能教他在地下不得安宁,所以便想着唤三郎和元娘来问一问,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谢琰只觉得心中满腔的郁气瞬间便涌了出来,一时间双目冷冽之极。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拿出早逝的父亲作为幌子。难不成她觉得自己这般做,地下的父亲就会觉得安稳了么?如此堂而皇之地拿着逝者作为借口,才是大不敬!!
谢璞的神情也冷淡下来,甫要出言相帮,便立即被王氏堵住了:“元娘生了染娘这么些年,都未开怀,莫不是伤了身子罢?你也莫要忧虑多思,我听闻有位极擅长妇科的医女,已经派人延请了过来。让她且替你调养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给我添个小孙儿呢。”
谢琰被她生生地气得笑了起来,挑起眉:“元娘生染娘的时候,我正在战场上,后来只匆匆地回去探望了一回。而后,我们一别便是这么些年,前些时日刚刚重逢。母亲,你分明知道我们别离比相聚的时间长久得多,居然能以此作为借口发难?!”若是他不在阿玉母女身边,她还能给他生出儿子来,这才奇怪罢!!
李暇玉垂目不语,嘴角轻轻地挑了起来。她当然很清楚,王氏并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她只是需要这一个借口来发难罢了。就算是众人心里都很清楚,她此言完全是无稽之谈,那又如何?她只需要蛮横地抓住“无子”这个事实便足矣。
果然,王氏眉峰拧了起来,拍案怒道:“你如今尚无承嗣之子,难不成是我说错了?!她嫁给你都已经四五年了罢,不但没给咱们谢家开枝散叶,还把持着你不教任何人亲近,难不成是我说错了?!我送给你那几个人都被她弄到何处去了?!你能答得出来么?!无子又嫉妒,出身又低,毫无教养可言,无论是换到哪个人家,也合该出妇了!!也就是我性情仁慈,才能容得下她!”
“无子是我的过错,与她何干?”谢琰毫无动容,淡漠地回道,“且嫉妒又从何说来?母亲给我的那几个伺候医药的婢女,手脚不伶俐,我还处置不得她们了不成?将她们远远地送去灵州又如何?没有当场打杀了她们还是轻的!”他曾在战场上征伐,手中握着无数条性命,说起“打杀”二字的时候,竟带着血腥的煞气。
王氏心中一惊,却因自恃身份,态度依然十分强硬:“你既然不满意那几个,那今日就从我的贴身婢女中挑两个收了房!她们都是我从小教养长大的,论起气度,丝毫不比世家旁支嫡女差,定能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闻言,谢琰一眼扫了过去,瞬间便杀气四溢。那几个原本满面嫣红的婢女见状,竟是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她们虽说跟在王氏身边也见过几分世面,但何曾直面过危及性命的威胁?原本见着三郎俊美又身居高位,能做他的婢妾,心里自然是千般万般愿意。如今见他原来是个煞神罗刹,看似随时都能拔刀出来杀人,她们吓得连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哪里还顾得上羞羞答答或者搔首弄姿?
见状,谢琰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难以形容的讽刺意味。不待他继续出言,李暇玉便淡淡地接过话:“阿家,儿记得咱们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家训,是容不得婢生子的。婢生子如同奴仆,上不得族谱,更称不上主子。”当年谢琰可是让她背了整整一本家训与若干世家谱系,她从未见过这种世家大族将婢生子当回事的,如今可真是开了眼界。
王氏想不到她竟连家训都如此清楚,眯起眼睛。而小王氏与颜氏对视了一眼,立即接过话:“可不是么?不过是几个奴婢,三郎既不喜,自然该早些打发出去。阿家为三郎承嗣着想,亦是一片好心——不妨再等一两年?待元娘将身子骨调养好了,说不得孩子便立即跟着来了呢?”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王氏顺势下了台阶,见底下众人似乎略松了口气,嘴角边露出了冷笑,“家训中写得很清楚,我一时着急,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便让医女过来,好生地照顾元娘罢。当然,三郎的承嗣之事亦是十分重要。我已经使人打听好了,去聘一二正经出身的良妾回来,生出来的孩子便是不认在元娘名下,也是可上族谱的庶子了。”
原来这才是后着!!她就等着这个时刻!!什么强行送婢女,都不过是幌子!一则坚持要将良妾聘回来,挑拨他们夫妇之间的情谊;二则已经买通那个医女,欲对阿玉不利,日后再以她多病无子为由将她休弃,或者干脆便让她就此病亡!!
真是一位全心全意为儿子打算的好母亲哪!真是好狠的心!!
谢琰目眦欲裂,拍案而起,食案因他剧烈的动作而翻倒在地,所有的吃食浆水都散落满地,一片狼藉。而他丝毫不介意,踩踏在这片狼藉上,目光冰冷:“母亲所说的良妾,便是李七娘给你推荐的,出身陇西李氏旁支的庶女?”
王氏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疑惑道:“你怎么知晓?!不错,正是陇西李氏之女。虽是庶女,但聘回来做良妾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元娘的出身高得多,不会辱没咱们陈郡谢氏的门楣。也幸而有李七娘从中牵线,不然还遇不上这样合适的。”她说着,竟是渐渐眉开眼笑起来,并未注意到谢琰已是面无表情。
“好一个陇西李氏女。”他轻轻地笑了笑,语气中却含着几分诡异。谢璞与谢玙都愣住了,小王氏与颜氏更是迟迟未回过神来。
李暇玉则是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笑容晏晏地起身,并立在他身侧:“阿家有所不知,这个陇西李氏女,可并非李七娘说的丹阳房旁支,而是安康房旁支。当初那个数次三番加害三郎的李袭誉,正是安康房嫡支。想来应是他家那些已嫁之女心中不忿,想要报仇雪恨,才安排了这么一个人罢。此人是不是真正的陇西李氏女尚且不能确定,若是入得咱们谢家,定是要对三郎不利的。”
王氏怔住了,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
听她自言自语,显然是承认了,谢璞几人简直要呆住了。而李暇玉倒是早有预料,笑盈盈地接道:“儿倒是不反对阿家聘个甚么良妾进来,不过到时候便不保证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了。”态度从容至极,仿佛她所说的是欢迎之词,而非威胁之语似的。
谢琰冷冷地补上一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胆敢入我三房,我必教她们有来无回。这世间居心叵测的人何其多也,除了阿玉,我一个也不信!婢妾,良妾,我都不需要。倒是每日射箭的靶子都是木头与稻草做的,射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做个活靶子倒也使得了。”
那几个婢女听了,竟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躲远了,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再看向三房夫妇。谢璞几人则再度被如今剑拔弩张的情境惊呆了,完全不能相信,到底家中什么时候竟成了这般模样。
☆、第二百一十八章又施一计
“李七娘可是李十娘的堂姊,正经的陇西李氏丹阳房贵女,我与她素来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蒙骗于我?!况且她们姊妹不是你们自小相识的故人么?怎么可能谋算你们?那个良妾到底是丹阳房旁支还是安康房旁支,查一查族谱不就知道了?她怎会连这种事都要骗我?!”
回过神来的王氏试图将方才的漏洞都描补过去:“我不过委托她替三郎你物色一二身份合适的良妾,她又何必安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且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此事?!莫不是就为了推拒这个良妾,所以胡乱安上个借口罢!”
谢琰望着勃然大怒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原来母亲宁可信这种心怀不轨的外人,也不信自己的儿子。”若是阿玉不揭破此事,她如何可能会想到去查别人家的族谱?恐怕一蒙头就让人将这个祸害抬进了家门,日后将内宅搅弄得风雨不宁。何其可笑?当母亲的居然会信任一个阴险毒辣的外人,帮着此人谋算设计家人且不说,受到质问的时候,竟还反过来怀疑自家人。
王氏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折辱,越发怒火激昂:“我知道,你就想护住这个寒门贱妇!!什么都是借口!你不过是受了她的蛊惑,竟什么也不管不顾起来!只是给你聘个良妾,便在这里喊打喊杀的,莫不是要连我也一起当作箭靶杀了?你这个不孝子!”
她已经气得口不择言,手指着淡然浅笑的李暇玉,恨声道:“都是娶了这个祸害,你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论我说什么,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简直是不孝之极!若是不将她休弃了,这个家还如何能容得下我?!如今皇后都要死了,她还能有什么凭仗?!留着她,于我谢家又有何益?!”
听得这个惊天的消息,谢璞等几人无不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氏,又望向谢琰与李暇玉求证。谢琰朝着他们微微颔首,证实了这个消息。李暇玉亦是一叹:“原来,阿家确实是得知了这个消息,才赶在今夜对儿发难。只是,皇后殿下不过是重病,阿家怎么就如此忍耐不住呢?竟是丝毫不担心日后殿下病愈,为儿出头么?”
王氏见他们承认了,嘴角勾了起来,眼中带着冷意:“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可能痊愈?她若是死了,武贵妃和杨贤妃且还有得争呢,还能顾得上你?贱妇,莫以为随口一说,便能继续拉着皇后作幌子!从今往后,她都护不住你了!三郎,今日我便将话撂下了,若是你不纳妾,便只能休妻。”
“若是我不纳妾,亦不休妻,母亲待要如何?”谢琰依旧不为所动,冷淡地回道。
谢璞瞧着他的神情,已然心急如焚。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解决这一回的冲突?母亲都已经将三郎逼迫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如何违着良心替母亲说话?三郎又如何愿意听他的?若是三房今日退了一步,下一回可能就是休妻了!谁都很清楚,母亲绝不会因纳妾而觉得满足,她满心就想着换一个出身高贵的儿媳,根本容不下弟妇!
“那我便要好好地给你媳妇扬一扬名,让长安城内内外外都知道,她是个品性如何低劣的寒门贱妇!善妒不孝!心狠手辣!”王氏见三房夫妇二人仿佛都没有什么反应,更是焦躁不安起来,“但凡你还在意咱们陈郡谢氏的名声,便不得不休了她!”
“原来母亲心里还有陈郡谢氏的名声,我还当母亲为了一己私欲已经将父亲与祖父临终的嘱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谢琰回道,“当母亲四处污蔑一个先帝亲封,圣人与皇后殿下交口称赞的命妇的时候,陈郡谢氏的名声就已经毁得一干二净了。嫉妒不孝,心狠手辣,原来作为长辈,随口就能给晚辈安上任何罪名,我真是长见识了。”
“谁说我没有证据?!”居然被幼子如此指责,王氏更是羞恼之极,连声对外头道,“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赶紧给我进来!!”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竟快步走进来一群体格粗壮的粗使仆妇,在几个管事娘子的带领下,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
谢璞与谢玙不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有些茫然。小王氏与颜氏却倏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掠过了焦急之色,只恨不得立即提醒李暇玉其中有诈。然而,李暇玉却对着她们轻轻摇了摇首,而后抬眼瞧了过去,笑吟吟道:“证据在何处?儿真想见识见识。”
为首的管事娘子抬眼扫了她一眼,勉强掩饰住惊惧之色,方伏地禀报道:“娘子……西路宅邸的门都有人守着。奴带着这些粗使仆妇想冲进去,却被她们蛮横地打将了出来,根本没有任何空隙闯进去啊!”
王氏气得险些倒仰,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道:“若非做贼心虚,怎么不敢让我的人进去搜!分明底下仆婢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不知是与何处的人来往,偷偷摸摸藏了好些信物!怎么,不敢让我的人进去仔细看一看?!”
“堂堂四品官的宅邸,怎能容得一群低贱的仆婢放肆?”李暇玉轻描淡写地回道,“且恕儿从未听闻,就因为一群仆婢栽赃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儿媳,阿家便要大肆搜查院子。儿从未当过贼,也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如何能容忍这般慢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