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放眼望去,只觉得一切皆如记忆当中那般,丝毫未变,不由得心中再次酸涩起来。李遐龄则拉着谢琰一边走一边介绍家中的景物,使谢琰对这个宅院也逐渐不再陌生。
柴氏带着三个孩子、康五郎、石氏等来到内院,就见垂花门下,一位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魁梧老汉正昂然而立。见到孙女与孙儿,他眼中掠过了心疼之色,在外人面前却依旧保持着威严。
然而,当李遐玉与李遐龄双双奔了过去,扑入他怀中,唤着:“祖父!!”李和便再也绷不住了,用满是茧子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他们柔弱的脊背,连连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十三章守丧生活
冬日晨光来得格外迟,已经将近辰时初,天色却依然昏暗如夜。几盏灯笼沿着正院右侧的九曲回廊缓缓行来,仿佛正渐渐穿过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为萧瑟的清晨增添了些许暖意。
掌着灯笼之人,正是李遐玉与李遐龄的贴身婢女,思娘、念娘与珍娘、惜娘。身着斩衰重孝的李遐玉、李遐龄随在她们身后,举手投足间悄无声息。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左右摇晃,莹莹光晕仿佛即将灭去,却又挣扎着继续燃下去。光影交错之间,姊弟俩的神色均显得格外沉重。
李遐龄偷偷地瞧了一眼身侧的阿姊,轻声道:“阿姊,你瞧,下雪了。”
闻言,李遐玉停下脚步,往回廊外看去。果然,随着扑簌簌的声音响起,无数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下,覆盖住了地面。偶有几片雪随风吹拂在她脸上,带来了沁人的寒意,让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庭院中松涛壑壑,天地间风雪飘飘,所见与所闻交织成了一片逸然出尘的好景致,令人禁不住驻足观赏。
“阿姊,风雪这般大,今日我和阿兄便不去青铜峡了,陪着你一起给祖父侍疾罢。”
“你昨天便与阿兄说好了罢?怎能不守诺言?”
“但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出行。”李遐龄微微撅起嘴,难得流露出几分孩童的稚气,“阿姊就不怕我们染上风寒?或者被暴风雪困在郊外么?”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不想出门,就是想陪着自家阿姊。
李遐玉眸光柔和:“这风雪并不大,哪里至于困在路上?何况,有阿兄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不过,你若是能坦白地道出不想外出的原因,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自从回到老宅之后,李和与柴氏心疼姊弟俩的遭遇,待他们简直是百依百顺,恨不得将这全天下最好的物件都捧到他们面前来。谢琰也对他们越发好了,宠溺起他们来亦毫不逊色。李遐玉担心他们纵容得太过分了,于是对李遐龄的要求越发严格,才勉强维持住了平衡。若是此事让祖父祖母与谢琰得知,必定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但她却不愿助长他不守诺言的习气,坚持一切行为举止都必须合情合理。
李遐龄脸颊微微一红:“阿姊这些时日都不与我们一同出门,我担心你在家里闷坏了,想多陪一陪你。虽说每回我们都给你带了些小玩意,你也收得很高兴,但我总觉得你最近很是低落。阿姊,你还在想阿爷阿娘么?他们很快就要回家了,别担心。”
听了他的话,李遐玉心里一软。往日里阿爷便常说:她的性情像祖母,爽利果断、冷静非常;阿弟却有些像阿娘,细心而又体贴,但固执之处却与他无异。她略微平复了有些起伏的心绪,这才道:“弘静县哪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你不必一心顾念我,尽管去顽便是了。说不得阿兄还能领着你发现些有趣之处,待开春之后咱们再一同去。至于阿爷阿娘,咱们都一样思念,不是么?无妨,我不会因哀伤过甚而生病的。我还须得侍奉祖父祖母,照顾你呢。”
“阿姊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我仍然很担心你。要是在从前,你哪里会一直闷在家中?可见你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李遐龄坚持道:“而且,我既然已经道出了原因,阿姊就该许我今日留下。”
李遐玉知道这孩子性情中一向有几分执拗,还待再劝几句,却听见有人笑道:“玉郎说得是。风雪漫天,合该在家中赏雪,何必冒着严寒外出?横竖也不少这么一日。”
姊弟俩循声望去,便见从松林之中走出一人来,可不正是谢琰么?他似是刚从演武场过来,穿了件有些单薄的淡青色圆领窄袖胡服,浑身都冒着丝丝白气:“我前两日陪着祖父对弈,他似是很感兴趣。元娘、玉郎不妨在旁边再开一局。”
得到他的支持,李遐龄立即眉开眼笑:“阿兄说得很是。不过,我与祖父都刚开始学弈棋,肯定不是阿兄和阿姊的对手。不如我与祖父一战,阿兄与阿姊一战?”他以前与自家阿姊下棋,总是被阿姊玩弄于鼓掌之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说一直在心中鼓励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取胜,但无论如何心里都有几分阴影在。说白了,他也想尝尝胜利的滋味。
“正因你们刚开始学弈棋,才需仔细指导。”谢琰道,看了看李遐玉,“不过,我和元娘倒是可以换一换,免得你心里发憷。”
“我才不怕阿姊呢。”李遐龄辩解道。但谢琰与李遐玉都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语。
小家伙转了转眼眸,不再多说了:他既然已经达到了目标,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呢?李遐玉亦不想再纠结此事,便道:“已经下雪了,天气更寒冷。阿兄穿得如此单薄,可需小心些才是。”
“习武之人素来阳气旺盛,无妨。”谢琰道,侧了侧身,替她挡住吹来的风雪。
李遐龄低头瞧了瞧裹成了圆球状的自己,又望向身姿挺拔的阿兄、纤细有致的阿姊,抿了抿嘴唇:“阿兄,我们对弈之后,再顽投壶罢?或者在内堂里竖起靶子,咱们练习射箭。祖父祖母都擅射,我们可不能给他们丢脸。”
谢琰自是微微颔首,转而念及李遐玉最近的心情,又觉得不该让她强颜欢笑。毕竟,他们眼下已经回到家中,又正处于热孝期间。然而,换而言之,正因为元娘心中悲伤,才更应该转移她的注意力才是。他心中有些矛盾,禁不住不动声色地看了身畔的小少女好几眼。
眼下,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住在宅院第二进右路的大院落中。李遐玉搬入了院子中央的小楼,李遐龄则住进了正房。两人既是比邻而居,晨昏定省均同进同出,平常见面的机会也很是不少。倒是谢琰,坚持住在第一进右路的客院里,见到她却并不那么容易,私下相处的时间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望着李遐玉白嫩娇美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们相遇的夜晚,以及之后许多个相依为命的时刻。他一直见证着这位小少女的蜕变与成长,也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然而,仿佛不经意之间,原本熟悉的她像是又变了——更加稳重、更加内敛,更多了几分常见的官宦贵女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个即使手染鲜血亦仍然熠熠生辉的小少女。
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失落,总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又似乎在惋惜着什么。当然,他也能够理解她的变化。毕竟,她须得协助祖母打理中馈诸事,不得不逼着自己成长起来。而且,无论是杀狼或是杀人,都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阿兄?”李遐玉察觉了他的目光,疑惑地唤着他。
谢琰回过神,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元娘,你确实在家中闷得太久了。再过些时日,等天气好些,不如奉着祖母去城外的寺观走一走,也可为世父世母做一做道场,点两盏长明灯。”在他记忆当中,女子应当都喜欢去寺庙散一散心。
李遐玉点点头,道:“阿兄说得是。我最近一直在抄佛经,在寺庙里供上一些时日也好。”每当思念阿爷阿娘,悲痛无法纾解时,她便不断地抄《地藏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为他们祈福,希冀他们能够免受厄苦转生。以前她仅仅只是跟着孙氏拜佛而已,并不算诚心信仰。然而,如今她却无比希望佛祖菩萨不会责怪她之前的不诚心。只有阿爷阿娘能够轮回之后再过得幸福,她才会觉得心中略微开怀。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正院内堂之中。
李和与柴氏素来起得很早,也时常会去演武场活动活动筋骨。不过,如今年纪渐长受不得严寒,李和又箭伤未愈,他们便暂且留在了内堂中。三个孩子进门时,李和正在单手耍横刀。只见一丝银光上下飞舞,毫无花哨漂亮的动作,却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杀气,令人不知不觉间便被震慑得一步也不敢挪动。
柴氏端坐在长榻上,抬了抬眼,向孩子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在谢琰的带领下,李遐玉、李遐龄几乎是贴着墙绕到了她跟前。柴氏看着谢琰小心翼翼地护着姊弟二人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三郎很不必将他们护得那般紧。他们可是李家的孩儿,哪里会如此弱不禁风?何况,阿郎耍了这么多年横刀,必是不会失手的。”
谢琰躬身行礼:“祖母说得是。不过,孩儿一时之间……忘了。”
李遐龄清脆地向柴氏问安,接着道:“祖母,孩儿确实吓住了。祖父这般模样,不像是在练武,倒像是在战场上杀敌似的。”说着,他又拍了拍胸膛:“不过,这都是孩儿见识太少的缘故。如果能经常观摩祖父练刀,必定不会像今日这般不中用。”
李遐玉嗔道:“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你且跟着阿兄学射箭罢,想拿横刀,也须得有足够的臂力才成。便是我,如今舞横刀也觉得很是费力呢。”当然,祖父总是以小娘子耍横刀不像样为借口,一直不肯教她。
闻言,李和哈哈大笑地停了下来,浑身汗出如浆,精神却十分健旺。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个孩子,抚了抚已经被汗水打湿的长须:“你们俩暂且不说,三郎却是能学的。待我箭伤痊愈之后,三郎便随着我去演武场!”
“是!祖父!”谢琰行礼道,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激动之意。他的武艺都是向自家部曲学来的,论袭击、刺杀、护卫等固然有不少高明之处,但毕竟并非战场之上千锤百炼而来。自从来到李家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十分稚嫩,更加珍惜与李和相处的机会。这位老将军不经意间的指点,便足够他受益了。想不到,他竟然还会将刀法传授给他,让他更觉得十分惊喜。
柴氏望着他们,微微一笑:“你活动筋骨也够了罢?还不赶紧坐下。孩儿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千万饿不得。这便开始用朝食罢。”
她话音刚落下,李和便将横刀往身旁一掼,大步走过来坐下,拍了拍膝盖:“三郎将食案挪到我左边,玉郎挪到我右边,元娘和你祖母一起吃。这些个婢女真是没眼色,每天早晨都须得来这么一遭。”
他只不过抱怨一句,柴氏便笑吟吟地斜眼睇了过去。李和轻咳了一声,立即收起了不满之色:“罢了罢了,分案而食,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总觉得不如那些胡人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吃来得亲热。”
“……你素来爱吃那些荤腥之物,味道奇重无比,我和元娘都受不得。”柴氏道,“或者,咱们分成两张桌子吃饭罢。三郎、玉郎若也受不得他了,便到我们的桌上吃。”
李和忙道:“那便就这样罢!每人都能用喜欢的吃食也好!很好!非常好!”
李遐玉、李遐龄与谢琰对视一眼,禁不住皆轻轻笑了起来。两位长辈隔三差五便要相争一回,初时他们还有些不习惯,总担心两人吵起来。但眼下,他们已经很是淡定了,就装作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也不曾看见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