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一览风水轮流转的胜景,说教的人在不到两刻钟之内换了一人,这个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上峰跪了,她再不能心安理得地坐着,也不能心安理得地陪他跪,偷偷揉了把腿站在他后面当侍卫。
方琼从袖中摸出一个鹅黄色剔透的袖珍瓶,揭开塞子在司严脸前一晃而过。
“这方子很是奇特,药方里混了些闻所未闻的海中异品,方某大概记得令慈出自南海夷古部族?”
司严眼中晦暗,似乎认命了,叹了口气道:
“小侯爷莫要再说了,下官百死莫赎。”
方琼冷冷地说道:“令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该是尘羽草芥。司大人入太医院三十多年,无事上报原已积惯!”
罗敷维持诧异,她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大使兼右院判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扒拉套房子住多半收了贿,不料低估了他,竟连人命都弄出来了!听二人话中之意,似是有人挟持了司严的儿子,逼迫他提供了一个药方杀人。
司严这时跪着的身形未晃一下,眼光灼灼地朝她射过来:
“小侯爷,下官已对不住逝者,然而生者尚有法解脱。”
罗敷真想长笑一声,这不动如山的司院判在训过她之后反而要靠她过活了!
“药局夫人是覃先生弟子,随侍其左右十多年,在医理上的造诣恐怕只青出于蓝。”
所以,她就又要挑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担子,替他的□□善后?颈后的伤开始隐隐作痛,她心情烦躁的很。
罗敷状似吓了一跳,装出一副辜负期望的惭愧表情:
“大人高看下官了,我尚未学到师父十分之一。”
对方居然笑了一下,罗敷惊悚地感到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委实是个人才。
“卞公极为褒奖秦夫人,他是个什么性子,大家所见明知。下官出入容府多次,府中上下皆对大将军康复成果赞不绝口,下官研究过突厥大巫的箭毒,胜在药引成分配制极其困难。下官坦言,这瓶子里的药物是古秘方,司某只是照搬,未想过解毒之法,也无力相助。”
他说完,微带歉然地道:“劳烦秦夫人了。”
罗敷俯视着他,司严仅仅是目光与她交接便转回了脑袋,让她几乎来不及传达愤懑。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拒绝这个提议,即使她站着,他跪着。
可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方琼不假思索地道:“秦夫人不必自谦,试试看罢。”
果然一锤定音。
方琼道:“伸手。”
罗敷木着一张脸抬起左手。他的指尖从掌心擦过去,铺着烛火的明媚,如同初秋的月华化成了绸子,凉沁沁的。
她小心地拿了绢帕包好收起来,一边道:“下官会尽力的。”
方琼温和道:“秦夫人请在门外等我片刻。”
罗敷一声不吭地出门去。
门外站着跛腿的侍女,见到她福了福身,和司严平日一样面无表情。院落里空荡荡的,夜风穿梭在回廊里,那棵槐树如石头铸成,挺立在中央,叶子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响。
从屋外看屋内,确是一片昏暗。她想摸一摸窗纸,碍于侍女在身边,终是忍住好奇。站立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有衣料轻轻地摩擦,还有极低的说话声。
等了没多久,方琼从房里出来了。司严没送客出门,老管事时间掐的准,这厢毕恭毕敬地打着灯笼走在小侯爷前头。
跨出司府门槛,街上已经全黑了。坊中零零星星的光线与月光交织,宽大干净的昌平街上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雪,石板泛着锐利的银光。
方琼的嗓音如霏微新雨,戛玉敲冰:“我送秦夫人。”
“不麻烦公子了,我的车就在街口。”
方琼“嗯”了下,“隽金坊巷口暮鼓后不许车入,二鼓后车不许停在坊外,我让他们先回去了。”
罗敷张了张嘴,不许停在坊外,总有附近能停车吧!他就直接叫车夫掉头了?明绣年纪小好骗,车夫就太没立场了,不知有没有推拒。
街口的马车果真换了一辆。光源处,宝蓝围子的清油车左右镶着玻璃,侯府的马车夫拎灯驻在台阶上,对她行了个礼。
方琼让她先上车,罗敷向来当仁不让。踩着车蹬麻利地上去,探进帘子一看,车壁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和蜜黄猫眼,一根长长的豆绿穗子从车顶上落下,金丝银缕,旁边白铜刻花的帘钩挂着一把月白轻烟罗。
车厢从外看一点也不算大,可里面比预计大了实在很多。一尘不染的波斯地毯上绣着嫣红的倒挂金钟,座位和几案难得是与车底的木板连在一起的,看不出接缝的痕迹,许是用一整块陈年紫檀木做成的。
罗敷坐着香车玉舆,面对着花容月貌,车子一颠,神魂一荡,就开始不自觉了。
“公子这车放在车堆里谁都一眼能认出来,肯定不用担心不能在这儿停。”
方琼漆黑的眸子清凌凌的,在一车子珠光宝气里不合时宜地出尘。
“方某只是想借机了解了解秦夫人,毕竟医师也看到了,司大人败事有余,成事便要靠你们这些医师了。”
“……公子言重。”隔了会儿,又问道:“司大人之事可以让我知晓么?”
方琼倒了两杯水,将第一杯往前推推,闲闲道:
“司大人可是告诉你注意言行举止,还说你年纪太小?”
罗敷老实地点头。
他看她这模样像只兔子似的好欺,不由自主就穆然道:“司严当了多年院判,经验还是有的,时不时地听上一句,不用左边进右边出。”
罗敷眨了眨眼,露出些半懂不懂的神色。
方琼抿了唇角,“别跟我摆这一套,你做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