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集市。
罗敷把绢帛交给估价的中间商,惊喜地发现比往日涨价五十钱,乐得她脆声朝那商户道谢。
然后不忘阿弟的嘱咐,去给他买些读书用的笔墨。
懒蛋其实一点也不懒。或许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儿干不了别的,张览读起书来倒是认真,功课做得一板一眼,两年来费了不少笔墨简牍。
可是当罗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笔匠人铺子时,却见大门闭着。左邻右舍告诉她:“笔翁今日不开张,在城外猎户那里饮酒做客哩。”
罗敷一怔。世上学问多,一环扣一环。制笔匠得跟猎户打好关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应。
她闲不住,看看太阳,时间足够,决定不辞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过在原地傻等。
跟同来的小姊妹暂时分手,挤过摩肩继踵的赶集人群。
城外春意浓浓,连成片的桑树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罗敷今日没有采桑的任务,可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皮子跳。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贵人珍惜衣履,应该不会经常光顾老百姓的劳动场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琼,虽然讨厌,倒也没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贵人们大抵是读书知礼的,就连强抢民女也抢得优雅。他一没动手二没动刀,只知道抬出权势来压人,以为老百姓把他当神供着呢!
肉食者不知民间疾苦。罗敷只是想不通,贵人府里定然姬妾不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如何就缺自己一个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就是她……”
罗敷一时有点懵。左右看看,此时日头正高,没人采桑。层层叠叠的桑叶在微风中飘荡。
加快脚步,低头含胸的快走。身后隐约响起脚步声。
罗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吗?”
倒不是太慌。半里之外的田垄上就有不少耕农乡妇。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会自觉围过来看热闹,就像前日遇见方琼那样。
桑林中依旧寂静。她定定神,自语:“看来是我听岔了。”
脚步轻盈地继续前行。走没两步,猛一回头。桑树后面闪了一片灰布衣角。
罗敷这才有点心跳加速,伸手摸向腰间。
女郎长到一十七岁,抛头露面挣生活,不是没遇到过登徒子。不过邯郸民风淳朴,偶有坏人,也坏得十分中规中矩。青天白日的,尖叫声和一把剪刀足以吓退那些不务正业浪荡客。
作为一个女红纺织的熟手,剪刀自然是随身带。
她剪刀刚亮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桑林里突然刷拉拉出现三个虎背熊腰的伟丈夫,朝她猛扑过来!
罗敷没见过真正的亡命暴徒。然而在见到这三人的一刹那,心里蹦出“亡命暴徒”四个字来。
一下子吓得脸色纸白,尖叫卡在喉咙里,剪刀不知道往哪儿指,顷刻间两腿发软。
是该叫“救命”还是“杀人”?
那三个大汉扑到罗敷身前,却没再加侵犯,反而……
肃立站定,齐刷刷高举双手,抱拳长揖,鞠躬鞠到上脚面,给了她三个黑发葛巾的的后脑勺!
口中齐声叫道:“恭迎夫人!”
罗敷这一惊非同小可,比被强盗打劫了还害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我……你们……”
三个大汉一齐抬头。其中一个伸手擦眼角,深情地补一句:“夫人,我们可……可找到你了!”
罗敷想,莫不是遇上疯子了?
转头就想跑。谁知背后也堵了两个壮士,神色恳切地朝她作揖行礼:“夫人,大伙都在寻你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罗敷宛若定身,踩到裙角踉跄一下。这几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身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小夫人许是受了些刺激,别让她伤着自己。”
下一刻,罗敷手里一空,剪刀已经被一个刀疤脸壮士没收了。那人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贯穿全脸的刀疤挤成一条蚯蚓。
罗敷不敢看他面孔。目光下移,只见他腰间佩着一柄杀猪刀。但却又不是一柄普通的杀猪刀。刀柄镶嵌云纹,刀鞘油光锃亮。她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过一柄差不多的,标价一万钱。
那刀疤脸见她注意到自己的刀,咧开血盆大口朝她一笑。硕大的刀疤上下颤动,笑容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仿佛在说:“敢叫就捅你。”
她噤若寒蝉。明显不是寻衅滋事的小老百姓!
难道是……
身侧辘辘声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三丈之外。马儿打声响鼻,趾高气扬。赶车的是个异常矮小的中年男人,颏下一部长须直垂到肚皮,一身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油腻旧袍,活像庙里泥塑的土地公。
他捋着长胡子,嘿嘿笑得猥琐:“小夫人请上车吧。别顾虑。”
旁边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夫人如何能一直误在民间,快跟我们回府吧!”
小梅花鹿身边围了一群狼。罗敷惊吓归惊吓,心底点燃了一团火。一双眸子里怒气闪烁。
刚刚还觉得方三公子只是“有点讨厌”!
原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狗腿子早就布置周全。上来就叫什么“夫人回府”,根本不在乎她民女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