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风传了一阵子的“世家子”说法,半年后也没什么人还记得了。都被一连串的这个会那个会晃花了眼,又加上买卖挣钱的机会纷至沓来,连吃茶说闲话的人都少了,知县大人也只成了“大人”而已。
这回来的这县舅爷,却教众人好生见识了一回真正“世家子”的威风。
先说当日来的船,并不如齐家寻常家主出门时的三层楼船那般扎眼,可后来有懂行的人看了,说那位县舅爷乘的船,不说匠作手艺,光说那料子,就够一船队齐家那样楼船的。却是瞧着不起眼,实则那料子在暗夜里行船都能自带星光,极为珍罕,没个百十来年都收不齐够这一船的料。果然是世族威风,一下子把县里人看得金贵的齐家比得浅薄了。
且这位来了没两日,就在遇仙湖边一处园子里宴了回客。据说当时里头是琉璃壶、夜光杯、三代古瓷排排罗列,耀人眼目;上的菜更是别具一格,什么雨后爆长的高粱根掐作的龙须菜、柳竹东向二节的鞭笋尖、八百里外湘湖独产的鲜活银丝鱼……连宴上所奏乐曲,都是此间闻所未闻者,更别说那整套讲究至极的宴仪了。
——果然世家望族的气派,寻常人难以想见。
之前在知县大人那里吃了个软钉子的齐家和龚家,这下可算找对人了,两家都派了嫡系子弟以“向导当地”为由,整日跟着这位县舅爷鞍前马后地不辞劳苦。
渐渐的,县里茶馆酒肆,闲人唠嗑时候,都传起了这位县舅爷带来的真正贵族风尚,好似在他们寻常过日子的天上又发现了一重天似的,许多事情都有了新的高低好坏标准。
知县大人问自家夫人:“他就不能消停点儿?”
夫人也叹:“这样子还不如就去神庙里混着算了!”又道,“我已经给家里写了书信,反正我是管不了他了。”
知县大人跟着叹气:“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早知道当日就不该招惹他!”
夫人细问起来,知县大人又给岔开了话头。
转天夫人把自家弟弟叫了来,一边说他行事太过招摇,一边又问他同自家姐夫打过什么交道,这位县舅爷便道:“姐夫说叫我给拿点‘起头钱’,到时候爹要追打我时候,就让我来这里避一避。我那时候也不太凑手,就先给了他两千两银子……”
夫人可算明白昨天知县大人那声长叹了,又想起当日辣茄会时,知县大人直接拿出来五百两现银慌托是寻人募来的,交给了司衙里拿去办事当奖励。自己那时候是疑心过他哪里来的这么一注钱,后来几处查了都没见什么,还当是他们谢家专门给出任主官的子弟预备的什么银钱,却原来是从自家这傻兄弟手上哄去的!
“你啊,可也太心实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若是爹果然要打你,你要来便来了,还用他让不让?再说了,便是他说让你来,他是会派人去接你啊还是找人去救你?爹要追着你要打要杀的,这里知道消息了,能赶得及?这明摆着就是白哄你银子不是?!”
县舅爷道:“不会,姐夫说了,到时候他自有妙计。”
夫人道:“什么妙计?你信他的呢!”
县舅爷道:“他说事情没到跟前,不可泄露。”又道,“不过姐夫说了,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避免事有万一,还是尽量别惹爹生气发急的好。”
夫人叹:“他后头劝你这话,是银子到手了才说的吧?”
县舅爷点点头,夫人抿了下嘴,叹一声,最后道:“往后……往后你还是少……唉,算了!”她本想说叫自家兄弟往后少信他的话,可毕竟是自己相公,且一点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没说出口。
反回过头来劝她兄弟道:“你如今行事实在太过扎眼了,尤其这里又是你姐夫的治下,很不恰当,我看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县舅爷不以为意:“‘色即是空’,这里小地方人没什么见识才会一惊一乍的,我又没有如何,在家时候,去灵都乃至北上问仙,不都是这样行事的么?原是他们的心同眼不对,难道反成了我的不对了?再说了,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好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吧。”
夫人摇头道:“你这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也难怪爹老生气。”又问他,“你今次来总不是来避难的吧?到底为什么来的,你还是趁早清楚跟我说了。”
县舅爷道:“我最近可没惹过老爷子,自然不是躲事儿来的。来干什么的……不是同你说过了嘛,来等几个好友一块儿聚聚……”
他话未说完,夫人便拦了道:“少说废话,什么好友?聚了做什么的?趁早一回说干净了,别叫我再问二回!”
县舅爷笑笑:“干啥?怕我们在这里闹什么事儿叫姐夫难做?不会的,我们才不管这里的俗事……”东拉西扯一圈,见他姐没有放过的意思,才老实道,“是要赶在冬至时候在湖边开个祈福盛会,这湖听说还真有些玄奥在的,我们几个想聚一聚,看看能不能借点灵性,提升提升各自的修为。”
夫人听了略略放心,还是叮嘱两句:“这里冬至时候都要开办遇仙会的,原是救济贫苦的时候。你们要做什么会,别跟这救人的正事儿冲了才好!”
她兄弟笑道:“那是自然。我们自己就是求功德来的,怎么会去搅扰善事,您尽管放心吧!”
如此说好了,之后这位县舅爷依旧在德源县里引领风尚,连他上酒楼穿的衣裳样式,不久之后都会成为各个裁缝铺制衣坊里的紧俏货。
这日灵素去大连店,就见到了一些新样式的衫群,问起来,才知道是特地从京里得来的画样,就是为了匹配那位县舅爷身上所穿。管事的还同灵素抱怨:“偏偏这位县舅爷却是个修行的人,东走西逛的却连个妻妾都没有,害的我们还得现从京城打听女装的样式……”
除了之前的那位临阵脱逃的知县大人,没想到还有这样行事的修行者,灵素觉着挺有意思。
从大连店出来路过胡嫂子家,顺路进去瞧瞧,正好见胡嫂子大儿子在同胡嫂子说什么,两人面上都不大好,见有客人来了,赶紧都先放下,沏茶的沏茶,问好的问好。
等孩子一走,胡嫂子才对灵素抱怨道:“这刚吃了几日饱饭,就轻狂起来,这回非要磨着我讨一身半袖的对襟氅衣穿,这氅衣哪有半袖的?说了不听,还要跟我起急!真是……”
灵素就想起方才在大连店里看到的图册来,想必这也是那位县舅爷带来的风潮了,笑着同胡嫂子说了,胡嫂子愣了会儿道:“这不是傻了么?我们什么人家,人家什么人,怎么能同人家比着去?!”
说着又同灵素吐了许多苦水。灵素听了也觉着稀奇,怎么一个什么什么都觉着自家不如人、不配享用好东西的娘亲,偏就生出来事事要同人比着、生怕被人瞧不起的孩儿来呢?!
第403章 心安
灵素这阵子闲了许多,虽做的事情看起来同寻常一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闲了多少。神识络月也别想了,月华现在可不认得她是谁;在灵境里用神识干活也不用了,神识自探也省了;更不用惦记神龙湖边的树啊水啊的,——惦记了也没用,如今去一趟来回恐怕得两三个月;加上入凡令里的界影一片安宁,之前一直盼着的天下太平,这下真的太平了……
于是又重新捡起当日的旧行当来,临近冬里,又是酿酒又是封酱的,闹得比从前过年都要热闹了。
想当初,她同方伯丰两个人冷清过年的时候,就想着往后要是有了娃儿,各样做起来才更热闹有趣。可如今果然等到了这一日,却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兴头。
农务司今年事儿多,还有不知道知县大人又在打什么主意,方伯丰忽然多了许多文报要做,尤其那个选育良种的法子的。方伯丰忙着说还差火候也没用,知县大人叫他把这两年已经有的先细细写了报上来。
祁骁远大概风闻了此事,还过来隐约劝了方伯丰两句,叫他稍稍留些心眼,以防到时候一不小心替人做了嫁衣裳。毕竟这样的亏他也不是没吃过。
大概是他说的太过含蓄,方伯丰是全然没听懂这个道理,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地忙起来。
人毕竟精力有限,尤其是有什么事儿横亘在前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弄那些过节的事情。是以灵素如今的闲,也只闲了她一个。
再说俩娃儿,捧着自家舅舅给的书,从初时看不懂,到约略能看明白一两段,就陷了进去,好似跟着了魔一般。虽对那些什么排骨、腊鸡、鱼糕、排条依然来者不拒,可要他们围着灶台转圈笑闹却是难了。都是在书房里一猫,便是好容易被叫出来,手里也捧着不晓得什么书。
这日灵素又开了一天油锅,炸了许多豆腐、饹馇、开口笑之类,各处分送了些,回来见那仨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各人手里一支笔,跟前一张纸,边上一本书,——这,这哪里是预备过年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就埋怨了两句,方伯丰觉得不太好意思,只好抱歉:“等这两份写完就好了,要不然实在不得心静。”
那两个却理直气壮,湖儿道:“娘,这过年弄这个弄那个的不就是为了高兴么,可这会儿我们看这些书更觉着高兴些,倒比弄那些虚热闹强。”
岭儿也在边上点头,又安慰她娘:“您做什么我们吃什么,都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