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绵软的大人忽然强硬起来,一条条说下去,都没给底下人说话的空挡。
等他略一停,刑狱司的人迟疑道:“之前大人不是担心我们行事动作过大,会引起百姓恐慌么?这若是关卡都设起来,那恐怕……”
知县老爷叹道:“糊涂!那时候事情究竟如何尚不可知,如今是洛兴仓都要分粮出来了,还能有假?!这时候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最好众人上下一心,莫叫粮食外流才好!眼前不怕民众们知道,反倒是知道得越多越好!叫所有百姓都成了我们的眼睛和手,管住那些往外头运粮的车船。只要粮食留在县里,我么便没什么好怕的!”
坊业司的道:“大人,若是外县粮价俱高企,我们县里反要抑价,商人逐利,恐怕……”
知县老爷断然道:“所以才叫你们同刑狱司的联手,凡要出县的,都加收出入税、车马税,只要他们把银钱交足了,想运出去就运出去吧!哼,到时候无利可图,只怕要他们出去都不肯了!这就是顺应人心之举。也不硬性禁运,要运出去可以,交税即可。懂里头的道理没有?此乃‘不禁而禁’也!”
坊业司的还不死心:“可周围都涨价了,就我们县……”
知县老爷头疼得很:“你们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那外县涨价,是因为他们那里粮食缺得多了,物以稀为贵,是以涨价。我们这里凭什么涨价呢?农务司先前不是列了许多实数出来?根本不存在什么粮荒米荒的,连大神侍都说了咱们县米粮绰绰有余。眼前又没有天灾,冬粮也都抢种了,有什么道理涨价?!都是奸商趁机牟利,才会有如此看周围县涨价了便要跟着涨的念头。论起来都是借灾发财,其罪当诛!”
没人敢吱声了,又有实数又有大神侍的话在,还能说什么?
知县老爷接着说农务司:“农务司要确保下田冬粮来年的头茬收成,尤其是花后田的收成!只要花后田这回试种的冬粮能得活得收,那就是从根上解了这回灾劫了!”
老司长不语,方伯丰却忍不住道:“大人,今年初雪来得极早,翠屏镇和双羊镇几处河浦支流已经出现冻结,这天时之变也需考量在内……”
知县老爷摆手止住他:“勿要行那好发危言之举,尤其如此虚无缥缈之事!眼前事务才是重中之重,先保下今年花后田的冬粮夏收再说!旁的什么农事闲话,等得空了再拿去当学文的题目吧。”
方伯丰还欲再言,老司长拉了他一下,朝他摇摇头。方伯丰深吸了口气,坐下不语。
如此之后虽不时有人对知县所令提出异议,却无一有用,——不管谁说的什么,知县都照着自己的想头一路说下去,除此之外的,不是杞人忧天便是不识时务。
第262章 息心术
回到司里,方伯丰忍不住道:“这时候还只盯着花后田看。今年这雪比常年早了一月有余,还下的这样大,都有河浦支流冻了!连年来点滴变化,今年忽然加快了,若明年提前下霜,恐怕一不小心就得耽误一季秋粮,这可是剩下九成田地的大事!其中还有一半的丁田,那是多少人家的口粮!”
老司长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些事儿,就算大人有心过问,最后还不是咱们出主意咱们去干?他说不说又有什么要紧。何况这回给我们分派的活儿就同没有一样。冬粮下田了,五色麦同米袋子都长得挺好,这俩都是能长在雪山底下的东西,这点冻怕什么的。这都是我们日常就在看的,他分不分派都一样。
“倒是你说这个天时的事情,还需详查一番。我们在县里坐着,对天时的变化只看个落雪落雨刮风冷不冷的,真正的农人,对地上丁点动静都比我们清楚。等雪化尽,我们散出去同各地老农家们好好聊聊。看看田地雨水这几年的变化,他们心里都是有本账的。”
方伯丰听了这话紧着点头:“这主意好!”
老司长看看他:“你可别一着急这天儿就想着出去,欲速则不达。何况这会儿去,这场雪的影响恐怕还看不出来。就等雪化尽了再说,到时候听我吩咐,记住没?”
方伯丰笑了,自然是自己心思被老司长料着了的缘故,又道:“行,听您的。”
农务司之前担心新来的副长得了扶持,司里要演一场逼宫了。没想到一老一少处得挺好,大家省心思,也好。
回去之后,方伯丰想着知县大人说的那几件“要务”,总觉着似乎有些不妥。可自己对农务尚可,对这些商税往来上的事情就所知甚少了,尤其总觉着一件事情朝哪头说都有理似的。
正自己瞎琢磨,灵素找人捎信回来说她同娃儿们都在苗十八那里,叫他也一块儿过去。
方伯丰赶紧披上风雪衣往外头去,倒不是馋这顿饭,实在是想不明白的事儿太多,又是这样的时候,想听听长辈们的说法。
结果到那里一瞧,燕先生也在。苗十八抱着岭儿,燕先生抱着湖儿,没看见灵素,想必是在厨下张罗。
苗十八见方伯丰来了笑道:“难得,还当你得半夜才能回来呢。”
方伯丰只好笑,上前见了礼,岭儿便往自家爹怀里扑,方伯丰接住了坐在下首,燕先生点头笑道:“是因为洛兴仓放粮的事情吧?”
方伯丰点头:“正是。此前老司长托了许多人打听山南道各处的消息,汇总了一个文报,说或者会有大范围的米粮缺口。大人说我们这些话来源不可信,未作打算,还下了禁令不许在场的人出去胡言乱语。这回洛兴仓放粮的事情传来了,才晓得此前所言不假,急着下了许多政令。我们司里倒没什么特别事务,首当其冲的是坊业司和刑狱司。只是这些政令是否该当,晚辈一时琢磨不过来。”
燕先生一听到刑狱司的名字,便骂了一声:“蠢货……”
苗十八则苦笑着对方伯丰道:“说来听听。”
方伯丰把县令下的几道命令一说,苗十八就忍不住揉脸:“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方伯丰道:“大人的意思是周围的县缺粮,但是我们县不缺,是以只要能稳定住县里的粮价,又有足够的粮食可售,便可保无虞……”
燕先生直接道:“他当人都是死的!”
苗十八也道:“几千年前,连车轱辘都还没有的时候,一地不善,民徒步迁往他国。那时候民就是本,一国若少了许多人丁,这国就没了根基,你说他们看人看得得多严?有用没有?该走的照样都走了,该亡的也都亡了。
“何况如今!他当这德源县是凌空的,只有两三道梯子爬到别处去,所以设立关卡就可保米粮不外流了?他当刑狱司的都是木头人,只等着他牵线一牵一动的?还是当百姓民众都是圣人,个个处乱不惊思存长远……等着瞧吧,他这么一来,到时候恐怕德源县也得等着洛兴仓的粮了。”
燕先生也摇头:“罢,罢,还是赶紧着紧义仓的事儿吧。这村里人家眼前无碍,镇上的多半在村里都有亲,便是没有,邻舍隔壁也不会不帮,应当也无大事。只苦在县里这些人,总算人数有限,除去那些手里有有田的,余下的更少了。只紧着这些人口算来,这个大小的义仓我们几把老骨头应该还能撑得起来。”
方伯丰同老司长此前也商议过此事,正好一块儿说。
灵素出来进去几回听了几耳朵,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就掰着手指头算:“头一个知县大人是叫端阳梦劝好的,只是好得太急,许多事情下令做起来全无道理,叫底下人白费了许多功夫。
“再来的一个倒是两袖清风,只一心要捞政绩,不管是重商也好重农也罢,都不是为了民生长远考量,只要自己当政时候的财税好看。
“如今这个,同神侍们说神文倒挺好,政务上却叫人看得糊涂,前一天说不许声张,第二天又大张旗鼓了;跟他说要出事,他闭上眼睛说没有没有,真的落他跟前没法逃了,他又急着要快刀斩乱麻全不顾前因后果……
“这个……你们这里到底都选的什么人来当的官……”
最后一句话把苗十八问得一口酒咽进了气管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惹得湖儿同岭儿都赶紧下来,绕过去要给师公拍背。岭儿还吩咐她娘:“娘,煨橘子!”
把个苗十八瞧得更恨不得疼到肉里去了,等劲儿过了,把俩娃儿抱起来坐自己腿上,笑道:“师公没事,师公是叫酒给呛着了!”
俩人看他真没事了,才下来还回自己高椅座上去,走一阵子岭儿还回头说了句:“师公,酒不细个好东西啊!”
害得她师公差点又呛一回。
苗十八缓过来想起罪魁祸首,再看那位问了也没真心要什么答案,正埋头给俩娃儿挑鱼刺。苗十八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却道:“这官你当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神仙给捏出来的?还不是个人!你只看寻常人里,一天天把自己过明白的能有多少?这还只是一家一户、甚至一人一时的日子,尚且如此;那做了官了,一个政令下去,因果相生,能想到几步?寻常的能估计出个一两步就算尽心尽力了,至于之后第三第四步会不会闹出大事来,却顾不上。
“人做事儿,不过两样,一个意愿,一个能耐。有的人是心里就没想做对的事儿,就跟你说的前一位一样,能耐是有的,只是那意愿没在民生上,全在名声上!这意愿好比是靶子,他靶子都是歪的,你指着他能往正的地方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