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完,边上一个主管迟疑着道:“佃户口粮那边,府衙的政令倒是提了咱们司,本来也是该咱们的事务。可后头那个……这、这该是大人发话才成吧。且这要论起来也是籍户司同坊业司那边的事务,咱们插不上手啊。”
老司长听了一顿,叹道:“这话也对。只是大家心里都有点数,毕竟,只要这两处能管好了,旁的人家不至于多难。”
方伯丰没说话,他心里担心的是坊业司那边。就如现在这般,所有的米铺虽有米却惜售,他们没有抬价没触犯国法,拿他们没办法啊。要想让衙门下令放开售卖,一则知县老爷那里恐怕求不出这个政令来,二来就跟之前老司长所言,只要商人们相信这米往后能卖得更贵,你强制也没什么大用,或者效果还会适得其反。他们有的是办法把米藏起来,或者干脆运到别处去卖。衙门里可没有这么多人手能把这么些商户里里外外都管起来。
晚上回家,灵素把娃儿们都哄睡了,给方伯丰端了杯热茶上来。
见方伯丰在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算式,便问道:“米粮果然不够了?这都打砸抢起来了!”
方伯丰又写了两行,叹一声搁下笔道:“事情原本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人心一慌,把没那么严重的事情也变严重了。”说着揉了揉眉心,也不管灵素看不看得懂,指着纸上道,“你看,咱们县里,丁田同有田差不多五五开。如今丁田都照样收成,有田的三成多种了散花稻同辣茄。就算四成,就是总田亩数的两成。也就是说,咱们到目前为止,比寻常年岁少收了两成田亩的一茬。县里多半是三熟或者两熟的,就按两熟的算,相当于比寻常年岁少了一成年收。
“就一成!难道我们从前这么些年来,都是寅吃卯粮的?多少米铺里三年陈五年陈的米都有!可如今一个个都相信米不够吃了,或者往后谷米要值大价钱了!结果要吃的日夜排队买,生怕以后买不着了;要卖的卡着卖,生怕以后价格涨上去了现在卖太多吃亏。
“然后买的看卖的这会儿就不肯卖了,更觉着非买不可了,更怕往后买不到了;卖的一看买的那么积极,越发觉着自己手里的米金贵了,更舍不多多卖了。就这样,你哄我,我哄你,就闹成这样了。”
灵素看了那数目就放心了,笑道:“那就好了,横竖这米粮又不会无端跑掉,他们总会知道其实谷米并不缺的。”
方伯丰揉着额头:“这政事的难,就难在人心难测。虽最终总会真相大白的。可这过程里呢,有的就开抢开打了,有的或者因为家里存粮本来就不多,真排队买不上,就得挨饿了。事情若是一个月才能闹明白,人可经不起一个月的饿啊!唉!”
灵素经了鲜石粉的事情,晓得人多半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处境,也不晓得自己关心的事情的真相,常是跟着心绪走的。心绪一起来,他们看的东西就更偏颇了,只捡那些能支持自己心绪的东西认。好比鲜石粉没证据的时候,都觉得吃着挺好,说这说那的是杞人忧天;等一说鲜石粉毒死人了,他们立马又能从身上找出许多佐证来,说那鲜石粉确实于身子有害,自己就感觉到了哪样哪样。
如今是米粮没缺那么多,可人心觉着缺得多了;事实上并不至于闹粮荒,但是人觉着粮荒就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怎么才能叫他们相信事情没那么糟呢?
方伯丰说完又顾自己奋笔疾书起来,灵素问他:“你写这么大张准备干吗?”
方伯丰答道:“我这都是实打实的数,写好了明儿叫人抄录了几处布告栏里都贴上,每处派一两个人讲讲,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实情,别被势头牵着鼻子走。”
“还能做点什么呢?”灵素使劲琢磨。
没两天,在方伯丰带着农务司的人挨镇挨村督行府衙政令的时候,米市街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米铺,就一间门脸。只挂了个旗子,也没开过门,也没什么人注意它。
第252章 五鬼运财
方伯丰花了大力气整理出来的县里存粮数目,几个人抄写了几份,先在县里金宝街和高楼街、米市街等几处张贴起来。还有人专门在那里给人讲解。
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当中,识字的都是少数,买点东西算银子铜钿还能算清,要他们一下子听明白什么有田产量、丁田产量、散花稻影响面积等话,虽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串一块儿什么意思就糊涂了。糊涂了也懒得细思量,还是赶紧找地方排队买米去要紧。
就有人听了会儿打断那念布告的人道:“要么官府卖米给我们,要么就闭嘴。这些文绉绉的扯什么蛋!有这点功夫怎么不叫这些黑心的米商们多卖些米?怎么不去别处多运些来?就在这里给我们说些听不明白的玩意儿,管什么用?听了管饱不管饱?!”
这话一出,刚才站在那里还想听两句的也不听了,“官府就是空口白话的多,正经事儿就屁都不干。”甩甩手走了。把那个跟来贴布告的农务司小哥气得不成。
回去跟司里人抱怨道:“反正咱们知道怎么回事儿,爱排队就叫他们排去呗。要我说就多余管他们的!都这么明明白白同他们说了其实粮食根本没那么缺,家里够吃的就先吃着,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得,根本听不明白,也不着耳朵听,还是排队要紧。整一个白忙活!”
边上老人劝他:“你啊,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那么些废话。上回惹得老司长发火忘了?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
这后生不乐意了:“我就实话实说怎么了。这些人就不该管他们!这些事儿他们不知道,咱们好心告诉他们知道了,他们自己不听。还赖我们啊?干嘛我们非得一遍遍说给他们去!爱死不死!”
一个上了年纪的主管刚对完一处的佃户口粮领用明细,放下笔来对他道:“你呀,别觉着自个儿怎么着似的,就你聪明厉害,人家都傻。你要是生在那样人家,那么长起来,你也这样儿。你看看这会儿排队买粮的,有穿绸着缎的吗?有廪生读书人没有?这些都是成天忙着生计的人。
“一家几个人挣钱几个人吃饭,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谁落个病受个伤说不定一家子就得挨饿。你叫他有什么耐心去听你那些话?你的活计是把话给人说明白,叫人能听懂,不是叫你装大瓣儿蒜在那里拽着范儿念两遍就成的。你领的银米就是为了干这个来的,你没把活儿干好付给你的那份银米就算白糟践了。你还看不上人家,人家好歹搬东西干活真给这世上做事儿呢,你干什么了?!”
后生被训得没话说,边上一个主管叫他做活儿,便又往那边帮忙去了。
这边县里的米市街还这么半死不活的,底下村镇里政令执行也不太顺利。这些敢大面积种散花稻的人家,本来就是些爱钱又胆儿大的,要不然也不能试都没试过就敢这么干。这下一看没有收成不说,官府还逼着他们给那些佃户们拿口粮,心里怎么能乐意?
硬的不行他们就来软的,耍赖的法子多得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又说拿之后两年的收成抵,实在混不过去就说折现,折现还不能按高价好米来折……
好在这回政令推行同政绩挂上钩了,几个司做这事儿都不遗余力,尤其刑狱司的对付这样的人经验丰富,一通收拾下来,只剩下五六个真死皮赖脸的一时拿不下,别的都按规定交了粮。
方伯丰回来难免要跟灵素说起这些人的厚颜无耻:“他们一家都有几百亩的良田,若是寻常按着佃租文契来,三成的租余也并不算多。这回他们是自己也亏得很了,见官府又不肯饶他们地税,给佃户的粮就死活不肯拿出来了。”
灵素道:“府里都下政令了,他们还敢违抗?这不是得吃官司了么!”
方伯丰苦笑:“若是官府政令执行不力的都能吃上官司,事儿就没这么难了!”
灵素想了想道:“他们说可以拿接下来两年的收成抵?”
方伯丰点点头。
灵素自己算了算道:“那不如就叫他们拿两成的,剩下的就用接下来两年地上的收成抵。官府出面签下文契,税还叫他们自己交。”
方伯丰看看灵素,灵素便把刘玉兰他们那里把花后田白租给人养田的事情说了,又道:“米袋子和五色麦都能有寻常田亩五六成的收成。之后还能种旱稻。要是能签下来,佃户也不亏。再说如今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大家让一步把粮食先拿到手再说吧。”
方伯丰点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横竖这收成抵口粮的法子还是他们自己说的,不算咱们强逼他们的。”
这么一来,果然有几个都签了,只是说明接下来两年除了地税,田里的东西他们是一概不会管的,换句话说,连本来雇工养田的钱都不打算给了。他们看过那地了,就算把那地上两年的出产都让给这些佃户,估计也没多少东西,肯定比把这些东西留作自己的、另外按工给他们算钱强。毕竟这样的地上能种的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人心没底,还有三个连这样的条件都还不肯痛快答应。就是那两成口粮他们也不乐意出。
因这三家每家都种了二三百亩的散花稻,这一下子去了这么多地,颗粒无收,还得给出去二三百亩地的两三成收成。这简直是杀人啊!
方伯丰说给灵素:“一亩就按两石出产算,一亩地的两成是四斗,二百亩地是八十石的粮食,三百亩是一百二十石。不说他们自己家里都是成片的仓房,就说这按寻常白米折银子,也就一百两银子。这可是几十家佃户人家拢共得的钱!就是不想给,一会儿说主家没在,一会儿说实在没粮了,唉!
“这会儿只想着自己能少出点。却不想想这散花稻要种都是他们拿的主意,那些佃户们这一季的劳作还比寻常稻作多两个月,追肥看水也更多的活儿,到头来一场空。这根子不都在他们那里?可都管不上了,只想着自己已经没收成了,不乐意再管别人。天下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日又去其中一家,那家的管家来见的官差们,还是那句话,真没那么些粮食。今年又没收成,没谷米可卖,东家这两日正出门筹给衙门的税钱去了,哪里还有别的余钱!
刑狱司的笑笑:“那要不带我们去谷仓瞧瞧?您这里嘴上这么一说,我们回去可不好交代啊。”
管家的早有准备:“带官爷们去瞧瞧是无妨,只是怕您见笑。看着好似也家大业大的,其实是外头体面里头苦。尤其这回,您说说,一样是叫人坑了种了散花稻,那些违抗政令在丁田种散花稻的反而免了税,咱们这奉公守法的反而不给减免,可真是……官府老爷们的心思咱们小老百姓弄不明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