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内, 朱厚照默默地与王守仁交换着眼色。今天正好是“书法练习”的日子, 师徒俩原本像往常那样低声讨论着兵法, 不多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了异常的动静。这时候,何鼎忽然推开门给他们送了茶水点心,悄声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让他们俩都听听外头所商议之事。
乾清宫中商议的必然是机密要事, 朱厚照倒是觉得无妨,王守仁却一直恪守着非礼勿听的规矩——毕竟隔三差五他的父亲王华便会叮嘱他一回, 就算他对此不甚在意, 心里也明白其中关窍。两人平时只顾着说兵法韬略, 对外头发生的事也丝毫不感兴趣。但如今皇后娘娘都这般说了, 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他们俩便立在西暖阁门前细细听了起来。
何鼎离开时留下了一条门缝, 是以师徒俩听得清清楚楚。当张清皎的声音传来时,两人都不自禁地愣住了。但是,商谈的内容很快便吸引得他们回过了神, 思索与心绪都不由自主地随着起起伏伏。
直到张清皎离开,何鼎才悄悄地将门缝合上了。朱厚照一时间已经没有心思学习兵法了,压低声音问:“小王先生,皇庄扩张真的能将隐田都括出来?真的能带来那么多好处?”他听见娘说前三个好处的时候,就觉得这件事怎么都该答应了。没想到爹还补充了一条关于调用军粮的好处,他简直都要热血沸腾了。当然, 他也知道,娘最后提到的缴纳田赋才是杀手锏,不然徐首辅也不会赶紧答应下来。
王守仁点了点头:“种植之法、赈灾以及平抑粮价、税粮漕运都关乎国计民生, 这三条已经足够户部动摇了。但……内阁自然希望朝廷能落得更多好处,毕竟国库空虚,这三条不足以充实国库。”
“可是,能够减轻农人的负担呀。”朱厚照眨了眨眼,“这还不够么?娘不是为了充实内库才扩展皇庄的,反倒是处处为平民百姓考虑。而且反正占的都是隐田,和户部也没甚么干系啊。”
在他看来,朝廷根本就不该占皇庄的便宜,因为皇庄开设也没占朝廷的便宜。那群老臣真是太狡猾了,爹说完军粮的事之后,娘不应该直接提起缴纳田赋的。连他都知道,“谈判”的时候不能立刻给出最后的条件,不然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唔,他和爹娘讨价还价的时候都不会这么干。
王守仁摇摇首:“隐田亦是田地,若由朝廷括隐,虽说局势必会发生动荡,但至少可填补国库。只要国库充盈,许多事便能做成;若是国库空虚,即使有再多的打算也做不成。正因如此,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并不计较是否免除田赋。”
“而且,皇庄缴纳田赋对括隐亦有好处。那些藏匿田地的人见皇庄都须得缴纳田赋了,自然更在意保住已有的免税田,唯恐朝廷突然改变税赋之策,将所有田亩都计入税田。他们满心顾着此事,对皇庄扩张自然便不会那般警惕,为了确保现有的利益应该也愿意权衡放弃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田地。”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这也是‘暗度陈仓’?”
“不错,许多计策的道理都相通,平日里也用得着。”王守仁道。此时此刻的他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一直思考甚么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时机,没想到如今便已经得到启示。调用皇庄粮草——这可真是一条好消息,若能妥善利用,必定会有奇效——想到此,青年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书法练习”结束后,朱厚照便回了坤宁宫。他本想仔细再问问皇庄的事,却不料自家娘亲听完后,却笑着给了他一个新任务:“你想知道皇庄纳田赋是否能填平空虚的国库?我怎么会知道呢?毕竟我是深宫妇人,对前朝那些事不甚了解,也不知国库已经空虚到何种程度了。不若你自个儿仔细查一查?好好算算?”
朱厚照听了,觉得娘说得有道理,便转身去问自家爹了。朱祐樘听罢,只笑着说他忙,没时间帮着他算,让怀恩从去岁的折子里拿出户部在年底呈上的奏章:“你且瞧瞧这个,这是户部收上来的整年田赋。若有甚么不懂的,便去问你大舅舅。”
是啊,大舅舅正好在户部,本来就该问他呀。朱厚照恍然大悟,立即出宫去寿宁侯府等张鹤龄。张鹤龄下了衙,就见到了满腹疑问的大外甥。舅甥俩坐在书房里,一个问一个答,朱厚照多多少少对户部有了些了解。
接下来就是任务的重点了,张鹤龄给大外甥提炼了一遍,形成了一道类似算经中示例的算术题。朱厚照仔细一看,就见题目道:去岁各州府共纳粮,米一千七百九十九万石,麦八百八十万石。若皇庄有两万万亩之巨,每亩平均年产三石,田赋三十税一,则皇庄共纳田赋几何,与去岁纳粮相比如何?
“……好长呀……”朱厚照提着笔勾勾画画起来。
其实这已经是经过简略之后的题目了,张鹤龄特意帮着大外甥四舍五入,把那些零头与换算都给省略了。不然,以朱厚照如今对算学的理解,根本不可能看得懂这道题。幸好,因着张清皎给儿子启蒙也没有落下数学,小家伙对经济庶务之事较为了解。他只觉得这道题略有些复杂,倒是没觉得明明这些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道它们在说些甚么。
舅甥两个的数学启蒙都源于同一人,各种简易的数学符号以及四则运算自然不在话下。朱厚照很快就列出了数学式,一边说一边算:“两万万亩田,平均年产三石,则一年有六万万石粮。三十税一,则是二千万石粮。各州府纳粮米一千七百九十九万石,麦八百八十万石,合计两千六百七十九万石……”
算到此处,他瞪圆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皇庄纳粮只比如今的税粮少六百七十九万石……怎么会呢?大舅舅你不是说,眼下有四万万多亩税田么?为甚么税田这么多,纳的粮食却与两万万亩皇庄相差没有多少?”
“因为这些税田不止栽种粮食,还会栽种棉花、草料等物,这些也都可作为田赋。也有些地方以丝绢或者钱帛代替田赋。”张鹤龄淡淡地道,“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这些税田的亩产绝大多数都难以达到每年三石。北直隶上等田可达三石,江南鱼米之乡上等田可达五六石。但上等田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中等田和下等田。而且,每年水灾旱灾时有发生,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自然不能收田赋。”
“那为甚么皇庄平均的亩产有三石?”朱厚照问,“皇庄也有中等田和下等田,也会遇到水灾和旱灾呀。”
“因为玉米耐旱,亩产高,而且姐姐特地吩咐过内管事须得注意修造储水池与引水渠,尽力防范水灾旱灾之害。”张鹤龄道,“日后皇庄不仅会引入玉米,还会引入更多高产的粮种,侍弄田地的法子也会比寻常农家更妥帖些。所以,我相信皇庄的平均亩产至少与北直隶上等田无异。”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觉得大舅舅说得也有道理。娘曾经说过,皇庄是日后皇家产业的基石,她费了不少心思,定然会经营得不错。如果真的能缴纳这么多粮税,怪不得徐首辅要赶紧答应下来呢。只靠着皇庄的田赋,国库肯定就能塞得满满的啦!
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家有点吃亏……
虽说爹曾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朝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人都是属于他们家的,可他知道那都是虚话。因为内库和国库是分开的,他们家只能从内库中取用钱粮,不能从国库中取用任何东西。当然,他也明白,国库里所有的东西都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是也难免觉得,收皇庄的田赋,便等同于内库直接贴补国库。
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户部尚书周经并不知晓,目前也没有兴趣知晓。连七八岁的孩童都能算出的账,他这位户部尚书自然不需拨算盘就能大致估算出数字来。这一估算,周尚书顿时精神了许多,连走路都能带起风来。他平时不苟言笑,如今却是见人都带着笑脸,让户部上下人等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因着心情太好,周尚书便特意在早朝的时候,奏请当堂称量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送来的玉米。结果自是格外喜人,毕竟户部下令各州府试种,他们自然派了最有经验的老农好生照料。就连最贫瘠的边疆之地下等田,亩产也将近一石,比得上他们那儿中等田的亩产了。
稍通农事的众臣无不震惊,此时再听这些州府在奏折里强烈要求推广这种新粮种,谁都不觉得意外。朱祐樘自然颔首准许,并特意下旨,从皇庄中匀出玉米种子,给这些已经试种的州府种植。各州府须得均衡稻、麦与玉米轮种,若想提高种植之法,可派人前往京郊皇庄跟着学习等等。
内阁与六部尚书知机地大赞了一番皇庄的“贡献”,让原本还想攒着劲儿弹劾王献与皇庄的言官们一时间哑口无言。虽然他们自诩性子直,绝不会为权贵折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看不懂朝廷的风向。所有掌握实权的大佬都支持皇庄,他们没有丝毫证据就反对,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还是等南京的证据发过来再说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的田赋数据来自孝宗实录
亩产真的太重要了,玉米等同于让上等田翻了几倍,所以税赋就算低,总量也会上去哒~
等红薯与土豆来了,呵呵——那就是开挂
第447章 奉母就藩
孰知, 从南京千里迢迢送来的“证据”却并非是对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与皇庄的指控, 反倒是证实了数名出身南直隶的南京六部官员家族隐匿数千顷良田的真相。南京户部尚书上折子自陈以往的疏失, 同时也褒奖了王献与皇庄在获取证据的过程中所做出的贡献。
很明显,南京户部尚书没有被那些隐田的官员所打动,而是选择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支持王献,或者说王献背后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由南京户部所收集的各种证据自然样样齐全, 皇庄合理扩张的鱼鳞图册与银货两讫的契约也在其中。
这让言官们无不目瞪口呆,不少人连弹劾的折子都已经拟好了, 就等着呈上去呢, 谁知道事情真相竟然会发生这样的逆转?于是, 他们索性捋起袖子将折子改了, 弹劾的对象变成了那些知法犯法的官员家族——
隐田就算了, 还联合起来想坑别人?连皇庄都敢无缘无故地坑,连御马监掌印太监都敢坑,那些无权无势的人岂不是都会被他们活生生地坑死?是不是以为在南京六部当了官, 就能在南直隶只手遮天?!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必须查!必须狠狠地查!不查出那些拉帮结派的人绝不能罢休!!
朱祐樘正寻思着甚么时候才能有“杀鸡儆猴”的机会,此时一见这些群情激奋的弹劾折子,自是笑纳了。他立即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派人前往南京,三司会审。同时让内阁并翰林院商量补充《大明律》里的判例,衡量类似案件的惩罚措施。
当然,这桩案件的起因虽是隐田, 但闹腾起来的罪名却是“结党构陷”。所以,引来的诸多关注也多半在“结党”和“构陷”两个关键词上,而隐田倒是仿佛当真隐形了似的, 没有人多提甚么。这也让不少心怀侥幸之人都松了口气,也有人觉得隐田是烫手山芋,若是烫得拿不住的时候还是赶紧扔出去更妥当。
南京这桩“诬告”案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北京却是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又到了各地宗室进京的时候,今年他们倒是对逛京城失去了兴趣,反而不约而同地关注起了“玉米”。其实去年他们便听说过“玉米”了,却因太稀罕,很少有机会尝尝这种新奇的粮食。今年刚进京,他们便被再度掀起的“玉米”热潮吸引了注意力。
兴王朱祐杬也携着妻儿入了京,他关心的不仅仅是“玉米”的滋味,还有它异乎寻常的产量。兴王府在安陆有好几个赐下的田庄,湖广之地又多半是良田,所以出息甚为不错。但安陆北接山岭,田庄里的山地也很是不少,所以他想仿效京郊皇庄开垦山地种玉米,顺带赶紧在安陆的山岭地区推广开来。
起了这样的心思,朱祐杬难免便想去京郊皇庄看看。朱祐樘就让朱厚照带着他去了,叔侄俩捎上朱厚熙,兴致勃勃地去皇庄住了两三日。这时候,朱祐樘接到折子,说是雍王朱祐枟的王府即将兴建完毕。这便意味着,朱祐枟能够就藩了。
去年这个时候,朱祐枟刚成婚没两日就像他的哥哥朱祐棆一样上折子奏请就藩。朱祐樘风淡云轻地准了,从内阁拟定的封地中给他指了衡州(湖南衡阳)。衡州境内有南岳衡山,风景自然不必多说,但也因如此,山岭较多,良田较少。邵太妃对此甚为不满,朱祐枟倒是觉得不错。
如今衡州的雍王府造好了,朱祐枟便该准备出京了。但他性子散漫些,不想赶在天冷的时候启程,便打算等开春再走。邵太妃自然希望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听了他的打算很是失望。朱祐枟被她责备得心情有些不好,便索性去寻朱祐杬说话。
朱祐杬这回仍然带着一家人住在朱祐槟的益王府里,听侍女禀报说雍王殿下来了,便将儿子朱厚熙差使出去了。朱厚熙转了转眼睛,便高高兴兴地去找妹妹顽——朱祐槟与王妃彭氏成婚后不多时便得了个女儿,封为德安郡主,今年已经两岁了。如今彭氏正怀着身孕,眼看就要生产,兴王妃刘氏便时常去陪伴着她,顺带也照料着小侄女。
“二哥,你说说,赶着这样的天气出京就藩有甚么好处?”朱祐枟苦着脸,啜着热茶,看向外头萧瑟的初冬景象,“运河眼看就要结冻了,难不成我还带着王妃半路换乘马车走驿道?大冷的天,就算包裹得再严实,马车也不抗冻啊。我可不想像三哥那样,连过年都只能在驿站里过,太委屈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