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六叔呢?打算让他住在何处?”周太皇太后最关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幼子。
“便住在祐槟府上罢。孙儿到时候让祐槟出京迎他,给他接风洗尘。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泥于规矩。”朱祐樘委婉地说出了给朱祐槟安排的差使。因宗室都是自家族人,周太皇太后没听出有甚么不对劲,反倒是赞同道:“不错,要是让宗人府或者礼部的官员去迎,一套一套的礼仪反而更折腾。”
唯有极为敏感的少数人听出了“亲戚走动”与“差使”之间的细微之处。王太后瞥了瞥张清皎,似是在询问究竟。张清皎朝着她微微颔首,示意确实如她所想。张太妃双眸微亮,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相形之下,邵太妃则捏着手中的帕子,垂着首不知在想些甚么。
朱祐棆等兄弟几个当天便知道朱祐槟新领了差事,每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与欢呼雀跃着说以后也要领差使替皇兄办事的朱祐梈等人相比,朱祐棆显得格外沉默。他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里,望着四处欢腾的弟弟们,自嘲一笑。
留在京里的,或许短时间内会很风光,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寻常藩王完全不同,深受皇兄的器重。可是,时日一长,焉知所有人的想法还会同如今一样单纯?焉知朝臣不会反对?焉知皇兄不会后悔?焉知他们不会后悔?
是的,他选择了就藩,便注定了与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也注定了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他不后悔……他不能后悔……他也不想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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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朱祐槟领着两名宗人府官员,来到京郊驿站附近迎接崇王。崇王虽是一路舟车劳顿,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身上的常服与发冠一丝不乱。即使是下一刻便要去面圣,亦是完全符合礼仪。
“侄儿祐槟,见过六叔。”朱祐槟向他行礼道。
“祐槟,行四罢?”崇王微微一笑,将他扶起来,“当年我就藩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事实上,他就藩的时候,连当时已经四岁的当今皇帝陛下也从未见过。毕竟那时候朱祐樘还被藏在安乐堂里,连先帝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侄儿有幸被皇兄派来迎接六叔,亦是有幸头一个见到了六叔。”朱祐槟笑道,“回头指不定大家该有多羡慕侄儿呢。”说着,他便将崇王往自己的府邸里引去:“六叔应当知道了罢?这几个月便暂且歇在侄儿府中,由侄儿做东照应。”
听他说起自己的府上,崇王的神色略有几分复杂之意。谁不知道,藩王在京城都没有王府,唯有在封地的王府才能算“自己府上”?这四侄儿许是太过年轻了,竟然口口声声都说是自己家中,难道真分辨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便听朱祐槟又道:“侄儿所居之处比不得诸王馆那般形制规全,但别的不说,至少比诸王馆离宫里更近些,去见祖母的时候也便宜些。”听他提起周太皇太后,崇王的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红:“母后身子骨如何?”
“祖母还硬朗得很呢,最近每日都与我们提起父皇与六叔幼时的趣事,一直念着六叔您呢。”朱祐槟道,“六叔落脚之后便写个折子呈进宫,明日应该就能见到祖母和皇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周太皇太后是偏心小儿子,和小儿子更亲一些
不过,其实朱见深也对她很孝顺的,和她的关系也挺不错
第387章 一派热闹
翌日一早, 朱祐樘便在乾清宫中召见了崇王。崇王朱见泽是英庙第六子, 如今正是四十不惑的年岁。许是近来一直修身养性的缘故, 他身上并没有作为藩王的骄矜之态,反倒更像是位饱读诗书的弱质文人。
身为先帝胞弟,崇王与先帝的相貌多少有些相像。因此,朱祐樘见着崇王便觉得有些熟悉, 完全不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过,先帝体态丰硕, 每每见着时神色间多有疏远之态;而崇王更瘦削一些, 当他抚着翩翩美髯, 眉眼含笑地望过来时, 便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六叔瞧着身形有些清癯, 恐怕是这一路舟车劳顿,既劳心又劳身的缘故。”朱祐樘温和一笑,“朕原想着让六叔且暂歇几日, 待到精神恢复些再去见祖母,免得祖母瞧着心疼。可一想到祖母与六叔都已经这么多年不见了,别说几天了,连一时一刻怕是都等不及了罢。”
“多谢陛下体谅。”崇王行礼道。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皇帝侄儿,心中暗叹:看起来温和,实则举止之间自有果断之气, 果然绝非别人所传的软弱天子,也并不是另有人嚷嚷着诋毁的无情天子。谣言不能轻信,无需多言, 无需多问,他便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总归只要愿意听这位皇帝侄儿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会过得太差。
叔侄俩说了些家常,朱祐樘便亲自陪着崇王朱见泽去仁寿宫拜见周太皇太后。周太皇太后早便听人禀报说,崇王昨日已经进京,今天便会入宫觐见。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便已是甚么都顾不上了,一心等着见幼子。连一群晚辈清晨前来问安,她亦赶紧将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王太后、张清皎与重庆大长公主作陪。
随着外头一声高唱:“万岁爷驾到!崇王殿下到!”
周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满面皆是期盼之色,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外行去。王太后与张清皎赶紧上前扶住她,她却朝着两人摇了摇首,只扶了重庆大长公主。母女二人疾步行至寝殿门口,就见朱祐樘携着一位面貌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年男子走来。
周太皇太后眼中似悲似喜,两行泪落下:“我的儿……整整二十年没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当年她送走的幼子正是弱冠年纪,她记忆里的他也始终是青春年少的模样。然而,时间不饶人,二十年过去,幼子又怎么可能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呢?相隔如此漫长的时光,她们母子都被岁月磋磨成了另一幅模样。
“母后!”崇王更是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膝行到她跟前叩首,哽咽道,“母后,儿子……儿子终于能回来在母后膝下尽孝了!!这么多年来,儿子无时无刻不念着母后,念着皇兄和姐姐……”
母子俩抱头痛哭,重庆大长公主亦是垂泪不已。王太后立在不远处,望着周太皇太后失态的模样,轻叹道:“在皇家,真不知多子究竟是不是多福。与母子生离相比,也许我宁可没有孩子,心里还好受些呢。”一直得不到,与得到后却失去,定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前者尚有机会看开,后者却始终会是挂念与心结。
张清皎扶着她,低声道:“往后便不会如此了。人为地隔绝亲亲之情,本便不符合人伦大义。既然大家都觉得痛苦,又何必非得完全遵照祖宗的规矩而行呢?理解祖宗当年制定规矩的本意,而非纯就规矩而论规矩,岂不是更合适些?”
“话虽如此,这却并非易事。”王太后道,握住她的手,“不过,母后比谁都更希望崇王留在京中。藩王留京一事的关键,应该仍着落在崇王身上。解得崇王的困局,便能解得大多数藩王的困局,亦能应对朝臣的质问。”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万岁爷便是这样打算的。”张清皎轻笑道,“只是还得看祖母究竟是如何想的。照我看,六叔既然进京了,祖母轻易是不会放他离开的。”一个与儿子多年不见的母亲会使出甚么招数来——可想而知,应是无所不用其极罢。
众人好不容易才劝得周太皇太后、崇王以及重庆大长公主止住泪,移步进寝宫慢慢叙话。不多时,王太后便很有眼色地领着朱祐樘和张清皎离开了,只留母子三人共叙离别之情,说些自家人的私密话。这一日,崇王足足待到宫门落钥的时候,周太皇太后方恋恋不舍地放了他出去,还千叮万嘱让他明日一早就入宫。
这边厢,周太皇太后与崇王几乎每天都是母子情深;另一厢,诸宗室亦是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京城。无论爵位高低,朱祐槟皆是亲自去迎的,先叙国礼再叙家礼。亲王们见了他,自是意会到了皇帝陛下对他们的重视之意;郡王们见了他,则难免有些惊喜,对他很是尊重;其他宗室则更是喜出望外,对皇帝陛下的优待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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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又一辆马车载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宗室,徐徐地行在京城内。车内的人们或矜持或优雅地打开窗子一角,望着外头的街市与或悠闲或匆忙的行人。京师的气度恢弘与繁华热闹,自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摩肩擦踵、挥汗如雨的景象,琳琅满目的八方风物,在他们生活的那些府城、县城,又如何能感受得如此真切呢?
除了历代皇帝之子外,其余宗室都是在封地上降生,在封地上长大,而且从未出过封城一步。这回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封地,一路上饱览沿途风光,每人心里都既激动又振奋。更不必说,他们还来到了京城,亲眼得见天子脚下的繁华盛景,愈发感触不已。于他们而言,便是皇帝陛下不给他们甚么旁的赏赐,单是能够来到京城享受御赐之宴,便已经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奖赏了。
“原来,这便是顺天府。”老成持重者难免轻叹,喜意中多了几分感伤之色。
“果然名不虚传!”年轻些者则不掩好奇之意,一时也顾不上感慨,只想着能多看几眼,或者四处走一走,也不枉费他们来了一趟京城。回家之后若与父母妻儿说道起来,说不得阖家都会觉得新鲜极了。此番来了京城,皇帝陛下应当会准许他们得空的时候游览这座城池罢。
朱祐樘听朱祐槟说这些宗室对京城风物都很好奇,他一人忙不过来,也不可能将他们交给仆从招待,便索性将弟弟们及伴读都放出去待客。
张延龄亦在待客者之列,每日带着两位以“孝悌”出名而受奖励的辅国将军在京城中到处溜达,不久后三人便结成了玩伴。听说他是皇后的幼弟,两位辅国将军对他更是刮目相看,毫不介意与他平辈论交。毕竟,谁不知道皇后如今独宠后宫——毫不夸张地说,所受宠爱之盛连万贵妃或许都得退一射之地。作为皇后的胞弟,张延龄自然值得另眼相待。
自这两位新伙伴处,张延龄也知道了许多封地藩王们的小故事。有些故事充满了乐趣,有些故事却充满了无奈,有些更是细思恐极。张延龄便将那些故事都讲给了朱祐梈听,也有几分警示与调侃之意。
朱祐梈听了,浑然不在意:“你是拿这些事儿吓唬我?哼,那我便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去就藩。瞧瞧他们罢,明明都是高祖的子孙,绝大多数却如同井中之蛙,这日子过得还有甚么趣味?”
“困在封地里,远远比不上困在京城里。好歹京城中吃喝玩用的都不缺,咱们也能时常约着跑马射箭解闷儿。”张延龄叹道,充满了惆怅,“唉,我也不希望殿下去就藩。若是殿下你走了,我还能上哪儿去找如此意气相投的至交好友?”
朱祐梈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动,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你安心就是,除了自个儿想走的之外,谁不想走都能留下。何止你舍不得我?皇兄皇嫂也舍不得我,大侄儿也舍不得我。看谁能把我给逼走!”
“……”张延龄挑起眉,“你说,姐夫姐姐舍不得你,确实应该是实话。不过,说太子外甥舍不得你,我觉得……需要打个折扣再听。”
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朱祐梈禁不住清咳两声:“那是他年纪还小,不懂得谁是真心实意为他好。等他长大了,所有人都逼着他上进读书,见了他就问他课业如何、书背了多少,唯有我愿意陪他松散松散。到时候你再看看,他会亲近谁。”
张延龄眉尾一跳:“你当真是如此想的?那我觉得,不少人都会希望你赶紧就藩。”不然,若是放任他“教坏”了太子外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朱祐梈的双肩不由得垮了下来,叹气道:“说笑罢了,我知道轻重。若是以后皇兄皇嫂又有了小侄儿,我再陪着小侄儿顽耍罢。至于大侄儿,我可是不敢沾手了。”他的性子闹腾归闹腾,但是非黑白与轻重缓急却分得极为清楚。甚么是自己该做的,甚么是自己不该做的,其实无需别人提醒,他心里都界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