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亦是难免的。若是我早知道了,便会赶紧派出一位宫医前去给她诊脉, 仔细斟酌着开出药膳方子。咱们尚医局的宫医,怎么说亦比请外面的大夫可信许多罢。”张清皎嗔道,“他们办事不牢靠,你还不许我责备他们不成?”
“如今派宫医亦不迟。”朱祐樘接道,“岳家素来低调,想来也有不想引人瞩目的缘故。总归卿卿你已经知道了这件大喜事,那些细枝末节便不必在意了罢。咱们不该替鹤哥儿终于要当爹了而欢喜么?”
“是啊……”张清皎被他勾起了感慨之意,“犹记得咱们成婚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如今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虽说因着两个弟弟都在文华殿伴读之故,她并未错过他们渐渐长大的那些时刻。可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依旧是尚在闺中的时候,张鹤龄与张延龄在她记忆里也始终是两个可爱的熊孩子。
“不错,他已经是一个能撑起家业的男子了。”朱祐樘笑道,“去岁他考中秀才的时候,我也觉得他还年轻稚嫩得很。眼看着他成家,现下又要当爹了,我忽然便觉着他或许已经能够进入官场了。等他明年考中了举人,便让他去吏部铨选罢。”
旁边的肖尚宫与沈尚仪听了帝后的言谈,自是不需要皇后娘娘再着意吩咐,便忙起了诸如选派宫医以及开库房选药材之类的事。正陪妹妹顽耍的朱厚照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扑闪着眼睛,歪着脑袋望向自家娘的腹部:“娘,我要有弟弟了?”
张清皎正要夸他敏锐,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失笑:“不是娘腹中有弟弟了,而是你舅母腹中有弟弟妹妹了。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眼下还不知道呢。等弟弟妹妹再长大些,便让你去瞧瞧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罢。”
“噢……”朱厚照仿佛有些失落,又仿佛有些欢喜。他年纪尚小,有时候渴望着再有个能陪他顽耍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又觉得大多数时候只知哭闹的小婴孩很是没意思。自家妹妹好不容易长到能逗着玩的年岁了,他才真心实意地觉得妹妹越来越可爱。
翌日清晨,宫中便派出宫医带着上好的补身药材去了寿宁伯府。听宫医回来禀报说,一切都很顺遂,胎息强健,张清皎方彻底放了心。隔天她又将张鹤龄唤进宫,细细叮嘱他一些养胎时需要略微注意的生活事项。尤其是孕妇的情绪起伏不定,需要相公更细致的照料,以及微妙的身旁人伺候等等方面,也都隐晦地提醒了他。
虽说长姐如母,但张鹤龄也从未想过,自家姐姐竟会委婉地提起这些事,心里着实有些不自在。可他也知晓,除了姐姐之外,别的长辈定然不可能与他说起这些事,告诉他如何才能照顾好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激与温暖。
“姐姐放心。姐夫是怎么待姐姐的,我便会怎么待阿筠。”张鹤龄保证道,“而且,我打算等胎息完全稳定后,便带着阿筠去公主府中居住,直到她坐完月子再回来。如此,她每日都能与岳母在一处说话,两人心里应当都舒坦些。至于家中之事,便由管事娘子暂代理事即可。若有不能决定的,让她们来一趟公主府请示也只是略费些事而已。”
“你考虑得很周全,在咱们家里养胎与在娘家养胎确实不同。横竖咱们家离公主府也不远,不过是让平沙与水云多跑几趟的事儿罢了。若有急事,伯祖母在家中便可处置了。”张清皎颔首,很是欣慰地望着弟弟,“鹤哥儿,你能如此替筠姐儿考虑,我很高兴。”张家的爱妻之风,若能从他们这一代开始,一代一代传继下去才好。
“阿筠是我的妻子,若是我连她都不能好好照顾,又如何能算是‘齐家’呢?”张鹤龄的脸上浮起了微红之色,双眸清湛无比,“姐姐只管放心便是了。”
“我也确实没有甚么不能放心的了。”张清皎笑叹,“你已经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论是家事或是国事,应该都能独当一面了。只是我希望,咱们姊弟依旧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发生了任何事都无须隐瞒彼此。你们别总是想着,我已经足够繁忙了,些许小事不必打扰我——在我看来,关乎家人的‘小事’,从来都是‘大事’。”
“我明白了,姐姐。”张鹤龄点点头,“无论家中大事小事,我们都会及时告诉姐姐。”他如今也转了念头,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就如他们渴望知道姐姐在宫中过得如何,渴望知道姐姐的喜怒哀乐一样,姐姐也同样希望了解他们,了解寿宁伯府发生的大事小事。因为在她看来,即使贵为皇后,她也依旧是张家的女儿,依旧是张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不需要分高下的时候,又何须那般生分呢?
************
几日后,为着开拓商道一事已经筹备了整整四个月的李广终是辞别了帝后,领着他精挑细选的数名御马监内官以及一队锦衣卫,离开了京城。因着御马监本便身负采买之职,便是他带着一船货物顺着运河而下,亦没有任何官员瞧出他真正的目标为何,只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宫采买而已。
他的打算便是,用船中的西北东北风物,前去苏杭换得绸缎与茶叶,再去广州府暂时落脚。等到没有甚么人关注他之后,一行人便乔装打扮,找寻当地向导前去安南。有一段时间,安南曾是国朝的疆域。不过是后来无力经营边防,又屡屡派了不适合的官僚前去治理,这才教他们复国成为藩国罢了。了解安南的向导不少,懂得国朝官话的安南人亦不少,开拓商道之事由安南开始,无疑更容易一些。
他带着雄心壮志离京的时候,了解此事底细的寥寥数人都颇为关注。朱祐樘也吩咐各地外派的锦衣卫注意他的动向,若他有需要,亦可给他一些方便或者辅助他行事。朱厚照得知他走了,还特地翻出自家娘绘制的世界舆图看了看,问李广要去何处。张清皎给他指出了安南,他仔细地看了半晌,嘟囔道:“迟早我也会去的。”
再几日,便到了益王朱祐槟迎亲的大喜之日。诸兄弟姊妹再度齐聚益王府邸,热热闹闹地给他庆贺。因这回去庆贺的各色人等太多,便是朱厚照想凑热闹,朱祐樘和张清皎也并未让他出宫。小家伙有些闷闷不乐,直到第二日在坤宁宫见着前来给爹娘问安的四叔与四叔母,情绪才好转了不少。
朱祐槟自是先携着王妃去拜见了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张太妃,这才来到坤宁宫见皇兄皇嫂。他的王妃彭氏出身书香世家,温雅端方,说话时不疾不徐,令人见之便觉得如沐春风。张清皎知道她平日里喜欢读书写字,偶尔也会作画,便邀她时常来坤宁宫里坐一坐。
“只是我这儿大多数时候议论的不是琴棋书画,而是经济庶务。毕竟,每日的宫务总是免不了要处置的。若是四弟妹不甚感兴趣,只等我们商讨经济庶务的时候,你便去书房看书就是了。我的藏书可是连九弟都羡慕得紧的。”
彭氏忙道:“皇嫂太高看我了,我如今缺的便是有人指点我该如何处理经济庶务。虽说在南宫时,也有女官尽心尽力地教导我们,可毕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且我喜欢读书写字,难免在经济庶务一道上有些欠缺。来坤宁宫的路上,殿下便说了,日后府中的经济庶务便由我来打理,我正有些发愁呢。”
张清皎微微一笑:“当初二弟妹便曾在坤宁宫里学过几个月,如今见她来信说,打理得也算是不错。教出了二弟妹这个徒弟,我也算是积攒了些经验,定然不会耽误四弟妹。”
在旁边低声与朱祐槟谈话的朱祐樘见自家皇后与益王妃相处得似乎不错,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祐槟,你既已成家立业,有些打算我便不会再瞒着你,也需要你时不时地帮些忙。不过,你毕竟刚新婚,等过些时日,我再与你细说。”
朱祐槟一怔,忙道:“皇兄不必顾虑甚么新婚不新婚的,若有我能替皇兄分忧解难之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放心,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且我并未想得十分周全妥当,能给你的差使亦有限。”朱祐樘笑道,“你且安心陪着王妃在府中歇息一两个月,等到各地宗亲入京之时,便该是你开始忙碌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384章 改革庄田
便是对朝政不甚关注, 朱祐槟也知道, 褒奖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乃是年底的大事。这是皇兄针对以律法严加约束诸宗藩行为举止所提出的平衡之策, 关乎着宗藩治理之大局。惩恶固然是应有之举,却难免令诸宗藩产生动荡,对皇兄的想法妄加揣测。如果被有心人鼓动,难免不想到削藩一事上去。
皇兄提出让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进京赐宴, 便是立下了以奖善为主、惩恶为辅的宗室规矩。优容善者,严惩恶者, 这般公正无私的举动, 还有谁能颠倒是非黑白, 混淆他真正的意图?长此以往, 宗室之风必定可正。
如此重要之事, 皇兄却暗示须得由他从旁辅助,不禁令朱祐槟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自从太宗文皇帝之后, 诸藩王便从未领过任何实职了。藩王能做的,无非便是待在藩国里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而已,绝不可插手朝政或者边防军务。皇兄想给他一些差使,自然是出于信任,他也绝不会辜负皇兄的信赖。
于是,朱祐槟踌躇满志地回了府, 在享受新婚生活的同时,主动地向王府长官以及文华殿诸先生请教了许多宗室典章礼仪之事。因他问的并不算出奇,所有人都不吝啬倾囊相授。他又去乾清宫找朱祐樘要了今次受到褒奖的宗室名单, 找人打听了他们的性情喜好等等。
就在他悉心准备的时候,朱祐樘褒奖宗藩的旨意也已经传到了各藩国。因旨意中说明须得“轻车简从”,受到褒奖的诸宗室也并未大肆张扬,只略作了些准备,便跟着前来传旨的锦衣卫离开了拘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藩地。他们或乘官船,或乘马车,或匆匆忙忙,或不疾不徐,纷纷启程赶往京城。
与此同时,朝中文武大臣皆是严阵以待。毕竟,这是自太宗文皇帝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宗藩进京。谁知道这些所谓“品行出众”的宗室来到了京城后,会生出甚么想法,惹出甚么事端来呢?
皇帝陛下宽容仁慈,希望以褒奖来匡正宗室的风气,足可见此事的立意之高。正因如此,他们争论了数次,实在是无法反驳此事确实是利大于弊。可他们到底不是皇帝陛下,绝不会被某些虚伪之辈所蒙骗,必须擦亮眼睛,将一切魑魅魍魉都消灭于无形之中!
另一方面,以周太皇太后为首的皇家女眷们却是满心欢喜。这一回,不仅周太皇太后心爱的幼子崇王朱见泽在褒奖之列,另有英庙万宸妃所出的吉王朱见浚因支持岳麓书院教化有功,也受到了褒奖。只是万宸妃去世得早,无缘与吉王相见,与万宸妃关系不错的几位英庙太妃也因能见着他而觉得很是高兴。
正当所有人都或紧张或兴奋,翘首以盼诸宗藩入京的时候,一名叫做张泰的监察御史上了一封折子,顿时砸破了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溅起了阵阵水花。
这封折子中说,皇亲国戚的庄田本应悉数为皇帝陛下所赐,却有不少皇亲国戚使尽各种手段抢占民田。尤其以北直隶、山东与河南最为严重。如此侵占民田,又不交粮税,致使普通军民田地征税越重,逢灾荒之年更是断绝了无数民众的生路。恳请皇帝陛下命户部堪合一众皇亲国戚的庄田,仿效治罪先前犯法的宗室,对这种强抢强占行为施以惩罚。
朱祐樘接到这封折子后,便将内阁召到了乾清宫,询问他们的看法。
见皇帝陛下神色平静,仿佛对此事并不意外,内阁这几位率直的阁老便再也不刻意约束自己,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他们所知道的侵占民田之事:“陛下,侵占庄田一事实是乱象丛生。因是皇亲国戚,平民百姓轻易不敢告官,告了官官府也不敢严加审讯,令这些人愈发气焰嚣张,根本不将律法放在眼中。”
“对于皇亲国戚赐田一事,朝廷早有法度。”朱祐樘淡淡地道,“这些年来,若有不按规矩恳求赐田者,朕通常并不会准许。只是怜惜姑母们过得不好的时候,朕才会给她们赐些庄田,聊作抚慰。”
“可陛下,许多皇亲国戚在宪庙时期便得了庄田之利。且不少人欲壑难填,得不到陛下的赏赐,便使尽各种手段侵占民田。老臣曾经听闻,京郊还曾发生过大长公主与外戚争田之事,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王恕道。
“诸位爱卿说得是。既然朕能对触犯大明律的宗室施以惩罚,自然也不会宽宥对待其他皇亲国戚。”朱祐樘道,“便由户部派人,逐一勘察直隶、山东、河南的庄田。由皇庄开始堪合,无论哪户皇亲国戚都不可含糊放过。”
“陛下,此事极有可能引起皇亲国戚怨声载道,致使京中波折不断,亦容易影响年底褒奖宗藩的大局。”徐溥拧紧眉,“倒不如徐徐图之,给他们机会将那些侵占的田地吐出来。如此,他们既不至于坏了自家的名声,百姓亦能尽快拿回田地,岂不是两厢便宜?”
朱祐樘微微颔首,道:“徐爱卿所言极是。既如此,便由诸位爱卿拟定个法子罢。无论如何,朕都希望,此事能尽快开始着手。不然,褒奖了德行出众的宗藩,却纵容身边的亲眷知法犯法,朕未免有区别对待之嫌。如此,又怎么能安抚诸宗藩,安定万民之心呢?”
众阁老领命而去,朱祐樘的目光却停驻在那张折子上,久久未能回过神来。旁边的怀恩见他皱紧眉,似乎对折子上的某些内容格外在意,也不由得仔细看了那封折子一番,心底有了些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