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们倒是比他更机灵,立刻便围住了外祖父与外祖母,问起了书院的事。张氏牵着外孙女的小手,轻轻一叹:“说来,咱们也厚着脸皮请娘娘开恩,让尚医局的女医来给囡囡调养调养身子骨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直病着,怎么也好不起来。”
“这一阵便暂且罢了。娘娘正因此事伤心呢,咱们怎么也不能带着囡囡去觐见啊。若是一提起囡囡的身世,岂不是又招惹娘娘难受?等到过一段时日,娘娘的心情好些,便托你弟弟提一两句罢。”沈禄回道,心里不由得又想:儿女都是前辈子欠下的债啊。就算大女儿干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依然无法狠心抛下她不管,更不可能将外孙与外孙女也舍弃掉。
另一边,金氏的院子内,张峦冷冷地道:“看来,想让你知错便改是不可能了。若你一直如此固执己见,伤害女儿却不自知,上赶着给她添乱,倒不如就留在家中好好休养,哪里都不必再去了。”
金氏实在是受不住他的冷脸了,咬牙道:“你们一个一个都说我错了!皎姐儿这么说,鹤哥儿这么说,大姑姐这么说,连你也这么说!可我究竟错在哪儿了?!子嗣不重要么?有子嗣才能立身,不是每个女人都懂得的道理么?上至皇后,下至种田的农妇,谁不知晓生不出儿子就会被厌弃?!唯有生出儿子,生越来越多的儿子,才是福气?!”
“我娘便是这样告诉我的!你们张家当年的冷嘲热讽也是这样告诫我的!如果我没有生下鹤哥儿,我和皎姐儿娘俩怕是就要给你的妾让道了!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么?!我不过是提前为皎姐儿打算罢了,究竟有什么错?!”
“可皎姐儿并不这样认为,万岁爷也并不这样认为。”
“那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你也只纵着她!我没有机会教她!!万岁爷眼下说是子嗣不重要,五年后呢?十年后呢?他不需要太子么?他不需要传宗接代么?!男人改变主意,比六月天还变得快,皎姐儿怎么能相信他的承诺一辈子都不会变?!”
“……为何不能相信?”张峦长叹一声,“即便我心底也存着疑虑,但我从来不会在他们尚且情浓的时候,便给他们泼冷水,口口声声地说他们绝不会长久。皎姐儿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警告’,而是我们的支持。纵然这种两情相悦的日子只能持续五年或者十年的时光,也到底是曾经存在过的。”
“你从来不替她打算,只是惯会说好话罢了!”金氏怒意勃发,“你们这些男人懂得甚么?!既然皎姐儿迟早会受到伤害,倒不如早些好好地替自己打算,尽快在宫里立身更重要!五年或者十年的好日子算得了什么?!那时候她还年轻,下半辈子难道就要在宫里靠着这些记忆苦熬着么!”
“一切都尚未发生,你说这种话未免也太早了些。况且,皎姐儿从来都不是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她的主意一向比你我都正,根本无需你胡乱插手,反而给她添麻烦!你将手伸到宫里去,是不是嫌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太/安/生?!”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最终依旧是谁都无法说服谁。金氏这几年与诰命夫人们交际多了,听得多也见得多,自有一套圆融自洽的逻辑,张峦根本没有办法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于是,他也只能转身离开了。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金氏幽幽地道:“见着你,皎姐儿便该知道,女人该靠的是孩子,而不是相公。”这话并不是她想出来的,之前争辩的那些话有不少也不是她能想到的,而是她不知从何处听来,想来想去却觉得极有道理的。
张峦背对着她,低声道:“玛瑙是你给我的妾。”
“是啊。当时我若是不给你玛瑙,指不定你便从何处找出甚么翡翠宝石回来了。”金氏道,“用别的女人来收拢自己的相公,不是我娘教的,是你们张家的嫂子弟妹们教给我的。我只是想教给皎姐儿而已。”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臆测我的。或许在你心里,从来没有一时半刻是相信我的,自然也不可能相信儿女们。”张峦沉默片刻,“二姐儿夭折后,玛瑙的精神便不太好了。我会将她留在兴济,不会让她回京。”
金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转身便进了屋子——事到如今,玛瑙回不回京又有什么用呢?她被关在家中,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人都不能使唤,什么事都无法做,相公与她离心,儿女与她疏远,难道过得就比玛瑙还在的日子好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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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坤宁宫内,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正陪着自家姐姐说话。
许是因经过张峦开解的缘故,张清皎的状态已经好转了不少,和两个弟弟见面时,脸上也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张延龄围着她转了半天,觉得她确实不像自己的梦里那般哭得厉害,这才放心地去吃点心了。
张鹤龄与姐姐闲话家常,说了些文华殿里发生的事。思索片刻后,他忽然道:“姐姐,眼下的我和延哥儿,能不能令你满意?我年纪还小的时候,那般肆意妄为,你是不是一度觉得,我这辈子也就是无所事事的街头闲汉了?”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很聪明,有些道理也明白。不过是你那时候觉得遵守各种规矩,倒不如打破规矩任性妄为更有趣一些,所以才那么无法无天罢了。说实话,那时候我确实很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自己毁了,顺带将咱们家也一起毁得干干净净。”回忆起当初,张清皎不由得微微一笑。
“若不是有姐姐,或许我真的会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延哥儿也是如此。”张鹤龄叹道,“姐姐改变了我,也通过教导我改变了延哥儿,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足够努力,所有人都能够改变,都能够变成通情达理的人?”
张清皎怔了怔,仿佛因他的话受到了触动。
“姐姐大可不必这样想。我们能改变,是因为我们还小;母亲无法改变,是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半辈子,几乎谁都不可能改变她了。姐姐心善,希望家人和睦,都能过得安康,闷声关门过着咱们自己的好日子。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姐姐的苦心,都能满足于现状,都能按照姐姐期望的那样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对最近几章,大家的争议比较大。
怎么说呢,我有种宿命论——在没有做足够的事情改变历史之前,历史是不会变化的。同样的事情,可能会以不同的时机发生,该降临的时候降临。只有在改变得足够多的时候,才会彻底摆脱历史。郑金莲的事必然会发生,借着金氏与沈清来做,已经铺垫了很久,并不是突然为之。而且,这也不仅仅是金氏和沈清的问题,牵涉面更广,以后会说到。
另外,小张现在的情绪很复杂,因为我有意识地想赋予她感情的色彩。她是个理智和感性并重的人,理智能很清楚地分析自己的喜恶,能做出决断,但感情依旧很丰沛。不然也不会在坚定自己的目标是皇太后的同时,爱上了皇帝陛下,并且相信他几乎没有前例的承诺了。另外,她对这一世的父母也是有感情的,不是说金氏伤了她她就能毫无痛苦地放弃她。其中,还牵涉到感情的折射问题等等。前世我不想多说,因为对她来说是好不容易才渐渐放开的过去,大家自由心证。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写穿回去的番外玩一玩。
ps.这段很快就要过去了,_(:3∠)_,接下来请期待照照的来临。如果有亲等不及了,可以暂缓一缓~
第224章 安排郑氏
“如今的我, 在姐姐眼里或许还称不上全天下最好的弟弟;但姐姐在我心里, 却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几乎无所不能。而母亲……她从来都不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所以,我不会冀望她像其他人家的母亲那样对咱们。无论她做出甚么事来,我都只会觉得可怜又可恨,却不会太过纠结痛苦。”
“姐姐应该尽早接受现实才是, 不必因着母亲做出任何事而煎熬难受,冷静地替她处理事端便可。换而言之, 不必将她当成长辈, 而是当成同辈;不必想着依靠她, 从她那里获取甚么像样的支持, 而是想着适度满足她的想望;甚至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孩童那般, 随意地哄一哄她,或许便足矣。”
张清皎倚坐在软榻上,回想着弟弟告退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双眸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与清湛。仔细想想,她确实不应该因着金氏渐渐转好了,便淡化了她曾经做过的诸多不靠谱之事。她们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默契,所思所想所行从未契合过。若将金氏当成一位熊家长,闹出事来不是迟早的事么?她早该有此觉悟才是,到底是太过小看沈清了。
又或许, 她在不知不觉间将遥远记忆当中的母亲形象投射到了金氏身上,因此潜意识中仍然寄希望于金氏能够成为她期待中的那位母亲。纵然她们都有缺点,在爱她的时候也都有令人觉得幸福与痛苦的时候, 但毕竟是两个人。尽管都是不完美的平凡人,但谁都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已经失去的生活,已经失去的家庭,无法靠如今的亲人来补足,她早该认清楚现实才是。
倘若像张鹤龄所言,不将金氏当成“母亲”,心中积累的情绪果然便疏解了许多。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在兴济的这两年应该也发生了不少事,渐渐地将他依靠母亲的念头彻底打消了罢。
“卿卿。”朱祐樘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
见自家皇后回眸一笑,浑身郁气已然消解了九分,朱祐樘自是喜出望外,心里暗暗地将两位妻弟赞了又赞。他坐在她身畔,轻声道:“方才陈准向我禀报,怀疑这件事另有他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不过,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明是何人指使,线索在那尼姑庵的主持那里断了。这主持靠着装神弄鬼很是集合了不少信众,暗中也收集了不少消息。”
张清皎瞬间便想起了“间谍”这种职业,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有人抓住机会便想使计谋祸乱后宫?若是一切如他们所愿的那般发展,指不定还有可能动摇未来皇嗣的身份?万岁爷觉得,甚么人会是幕后主使呢?”
“我还记得卿卿说过,若谁能从中得利,那谁便极有可能是主使者,仔细想想确实很有道理。若从国仇来考虑,国朝皇室生乱,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鞑靼与瓦刺;若从家族内部之争来考虑,宫中生乱,有不轨之心的藩王便是受益者。总归,即使并非鞑靼、瓦刺或者宗室,此人对咱们必定也心怀恶意,且有不臣之心。”朱祐樘分析道。
张清皎点了点头:“若能将与主持来往甚密之人逐一排查,或许还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她打探消息,总归需要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出去。眼下看似是打草惊蛇,但等到合适的时候,蛇总归是耐不住要出洞觅食的。”
“我已经让陈准好好盯着了。那主持关在了诏狱里,一直闭口不语。陈准不想对一个出家人用刑,便将她囚禁在里头,不许任何人进出与她说话。如果她不是真正修闭口禅的出家人,迟早会受不住罢。”朱祐樘道。
“此事暂时处理妥当,余下的唯有郑氏了。”张清皎道,让沈尚仪将云安召了进来。
为了避免郑氏生疑,沈尚仪并未亲自前去,只派了位年轻宫女传唤云安进坤宁宫。云安正在记诵药材,听了年轻宫女传话,忙起身快步行出去。郑金莲故作自然地跟在她身后,似是想趁机入坤宁宫见一见皇后娘娘。却不料那年轻宫女住了步子,蹙着眉道:“尚仪只让云安进去,你跟来作甚?”
郑金莲讪讪地住了步:“我是新来的,尚且不懂得规矩,姐姐勿怪。”她本以为自己来到坤宁宫,必定是出自于皇后娘娘的授意,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后便会私下与她见面,确认先前的约定,让她接近万岁爷获得圣宠。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都已经过去将近十日了,她竟然依旧未能见着皇后娘娘的面。说是坤宁宫的宫人,但她只能跟着云安在庑房里洒扫,并不能随意走动。别说进坤宁宫见皇后娘娘了,就连靠近坤宁宫都几乎是奢望。守在外头的太监宫女目光尖锐犀利,即使她好不容易生出“闯进去”的胆量,也会被他们的注视吓得不敢妄动。
与预想中全然不同的生活,让郑金莲渐渐焦躁起来。即便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妥当,但就连与她并不熟稔,只是偶尔在这间庑房里休息的谈允贤也能瞧出她的异样,甚至还给她开了一回安神方。
但这一切只会让郑金莲越发焦虑。她疑心皇后娘娘是后悔了,不想与她兑现当初的承诺;又疑心皇后娘娘只是在考验她,只有觉得她的性情举止都合适,才会安心地将她派到皇帝陛下身边去。
此时,她只能立在庑房前,目送着云安踏进坤宁宫,眼底的复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这时候,她注意到坤宁宫外立着的太监人数变多了,心底不由得怦怦直跳。根据她的观察,这便意味着万岁爷驾临了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