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长夜之思
是夜, 面对显然比平常冷淡了三分的皇后娘娘, 皇帝陛下心里真是委屈极了。她看似言笑如常, 但从他身上掠过去的目光,不再眼波如烟的眸子,不再笑意璀璨的神情,不再亲昵甜蜜的举动, 都在明晃晃地证实——她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尽管她并没有说出口, 皇帝陛下却意识到了, 她为何心情不愉。如果换位思考, 恐怕任何一个女子在得知她的相公即将广纳妾室的时候, 心里都不会觉得高兴。除非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男人是不是属于自己, 是不是一直心悦自己。
大约每一位女子年少时都曾经想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像卓文君那样,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原本一生一世只得一双人便足矣,可世间男子却大都无法做到。
为何无法做到?无非是欲望作祟,无非是贪图美色,无非是喜新厌旧,无非是毫无克制之心, 无非是自以为身为男子便可随意纵容自己罢了。为何有些人却能够做到?无非是重情重义,无非是不在意颜色,无非是体贴对方, 无非是真正将妻子儿女放在心里罢了。
那么,扪心自问:他自己呢?能做到么?
夜色已深,因为怀抱空虚而睡不着的朱祐樘皱着眉,望着皇后离得远远的背影。熟悉的香味犹在附近,但那曲线玲珑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却消失了,让他觉得自己由内到外都散发着寒气。他有心想靠近些,但皇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继续往里挪去。眼看着她便要贴在冷冰冰的墙上了,朱祐樘只得停下来,望着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她,静静地思索起来。
就如皇后先前所言,凡事须得分析利害,此事于自己有何利弊。给他带来的利是什么,给他带来的弊又是什么。若是利远远大于弊,那便值得考虑;若是弊远远大于利,那就永远都不必再想了。
首先,充实后宫对他而言有何好处?
一则,最直观的便是,他可以宠幸各色各样的女人。环肥燕瘦,皆凭他的喜好。但问题是,他对女子并不像父皇那么感兴趣。宫里也有很多美人,但他却并不觉得她们很动人,对她们也没有什么欲求。便是再选美人,他也不认为自己会有多享受。对于一位本身不看重这些的人而言,女人是多是少都毫无意义。
二则,他也许很快会有子嗣。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各种争斗。皇后暂时无子,若是庶长子出生,日后的嫡子反而序齿比较小,东宫的位置必将不稳。在皇家,太子之位并不是容易坐的,背后定然时时都可能产生腥风血雨。而这是他最厌恶,最想避而远之的。
再者,充实后宫对他而言又有何害处?
一则,皇后与他的感情必定会渐渐疏离。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她并不是什么贤德人儿,能微笑着向自己的相公举荐他人为妃。眼下不过是一封奏请充实后宫的奏折呈上来而已,皇后的反应便如此剧烈。若是东西六宫真的住满了人,那么他能想象出,皇后待他大概与待别人不会再有任何差别。
所谓的贤德皇后,真的便好么?将别的女人送给自己的相公,想必在意的根本不是皇帝,而是皇后之位。毕竟,凤冠不能拱手相让,男人却能分享,究竟看重的是凤冠还是男人,那还用说么?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以讨好皇帝为要,根本不会在意对方是不是“属于”自己,“心意”是不是会转变。
只要想到自家皇后心悦的不是自己,而是那顶凤冠,而是未来的太子之位——朱祐樘便觉得心里充满了酸涩。若是因着其他女人,而失去了皇后的感情,失去了皇后对他的信任与关怀,失去了如今的温暖……那时候的他,该是何等孤独可怜,他已经不愿意再继续想象下去了。
二则,后宫中必定会掀起残忍的争斗。后宫的争斗,没有刀光剑影,却也同样充满了鲜血与痛苦。他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也是幸存者。因此,他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宫廷中也出现另一位像他一样饱受折磨长大的太子,更不可能容忍出现另一位如他的母亲孝穆太后那般可怜的女子。
只要想到自家皇后会受到某些女人的伤害,他们未来的孩子也会经受来自暗中的攻击,他便觉得心疼至极。想想罢,宫中的女人谁不想当皇后,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太子?当那些贪婪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皇后与太子的时候,他们能不受到伤害么?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被卷入各种是是非非当中!更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中了暗算!
三则,后宫的不稳定极有可能影响前朝。后宫的争斗,很可能掺杂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支持嫡子者,支持庶子者,互相攻击互相诋毁,形成剧烈的党争。最终可能伴随着太子的易主,甚至伴随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四则,他再也得不到自己极其渴望的“家”。像张家那样温暖和乐的家庭,像千千万万寻常百姓那样男耕女织的家庭,他再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明明曾经如此接近它,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自己毁掉。
毕竟,他想要的家,不会有阴谋诡计,不会有挑拨离间,不会有明争暗斗,更不会有血腥与陷害,不会有你死我活。而这一切,在国朝几乎每一代宫廷里都能瞧见。
太宗文皇帝(朱棣)当年的靖难,源于侄儿逼迫叔父,源于侄儿对镇守边疆的诸多叔父的不信任。虽说他是太宗之后,但从一位皇帝的角度考虑,难道当年建文帝的顾虑没有道理么?不,确实是有道理的,靖难之役便是其中最灾难的结果。
仁宗昭皇帝的登基也并不顺利,但这源于太宗的偏爱。最终的结果则是,嫡次子产生了不该有的野心,起兵造反,结果宣宗不得不亲自铲除了嫡亲的叔父。之后则是英宗睿皇帝与景泰帝之间的阴差阳错,结果是惨烈的夺门之变,是“曾经”的忠臣良将的鲜血淋漓。
便是父皇登基之前,也险些被英庙废掉。而他亦是过得战战兢兢,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依旧因为万贵妃的枕头风差点被废黜——那种朝不保夕、步步惊心的日子,那种孤独痛苦、失落甚至于绝望的日子,他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品尝呢?
归根究底,皇室那些腥风血雨,都来自于“异心”。而皇室的“异心”,来自于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来自于不信任,来自于人情冷漠。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家不家。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不被扭曲呢?又怎么可能会不长成为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呢?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不就是眼里没有父子兄弟,更没有妻子儿女么?
在孤单寂寞冷的漫漫长夜里,朱祐樘就这样望着皇后的背影,严肃地思索着人生与真理。经过他的理性分析,充实后宫这种事弊远远大于利,无论是如今还是往后,都根本不必考虑。而在感情上,他本能地就不希望看到皇后对他冷漠以待。
若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便无所谓失去。可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温暖,明明已经得到了温情,明明已经得到了快乐与愉悦——明明自己想要的幸福就在眼前,他又怎么能容忍错失一切呢?!
************
翌日清晨,趁着尚未早朝,朱祐樘派人将正在等待着上朝的谢迁唤了过来。
谢迁奉口谕而来,所见的便是少年皇帝一脸为难的模样。见他来了,皇帝陛下将郭镛的折子递给他,叹道:“木斋先生,朕看到这封奏折之后,简直是坐卧不宁。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整夜都未能入眠。”
谢迁也已经听说此事,挑眉问:“陛下为何坐卧不宁?若是不喜这封奏折这种时候提起此事,放置着就是了,又何必挂记着呢?”
“父皇才刚去世,虽说朕守孝以日代月来计算,但毕竟按礼法而言尚在孝期之内。如果此时便采选宫妃、充实后宫,岂不是有孝期纳妾之嫌?如此不孝的举动,竟然也有人公然上奏,在他们心里,朕难道就是这种不孝之子么?”
“而祖母听说之后,居然还觉得此事可行,这让朕心中觉得十分忧虑,觉得自己实在愧对父皇,也愧对先生们的教诲,更愧对那些圣贤。”皇帝陛下满面涩意,眉头攒得紧紧的,“但,如果祖母有命,朕又不得不听从,否则便是不孝。是也不孝,非也不孝,这教朕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陛下能如此想,臣心中十分欣慰。”谢迁感慨道,从袖中取出了奏折的一角,朝着皇帝陛下微微一笑,“不过,还请陛下放心。陛下的忧虑,便是臣的忧虑,想必朝中不少人也会有同样的忧虑。臣等必定不会让陛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朱祐樘不禁面上松了松,叹道:“还是先生知朕。若是西崖先生在,必定也会支持朕的。”有他舌灿莲花的谢先生在,内阁还有徐溥与刘健,他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第150章 解决此事
这日早朝的时候, 果不其然有人提到了郭镛的奏折。不过, 其他人尚未来得及发表意见, 谢迁就已经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此事,臣谢迁以为当以暂缓为宜。”眼角余光瞥见有些原本无动于衷的言官忽然精神一振,他不慌不忙地将剩下的话说完。
“以陛下的聪敏神武, 臣认为,此事定然并非陛下的本意。尽管广纳妃嫔符合六宫之制, 但三年守制期尚未过, 如今先帝的茂陵还在修建之中, 陛下的丧父之痛尚未平复, 又怎么可能有心情想这些呢?”
“所以, 进这封奏折的人,一定怀着谄谀之心,竟是丝毫不为陛下着想, 更不顾及陛下的心情与国朝的礼制。就算用皇嗣延绵作为理由,臣也以为没有甚么道理。陛下春秋正盛,如旭日初升,血气未定,皇嗣天降必定是迟早的事,完全不必为此而担忧。”
“更何况, 如今中宫正位,阴阳调和,其余妃嫔的采选暂缓应当也无妨。等到一年之后祥禫之时, 茂陵也已经修建妥当,再考虑此事也不迟。陛下的德行犹如白璧无瑕,绝不能因谄谀之辈的私心而玷污。臣也常读中庸九经,里头说,身为臣子应当劝谏君王去谗远色。如今陛下刚登基不久,正是亲贤修德的时候,臣恳请陛下远离那些佞幸之臣,远离他们看似为陛下着想的谗言,避免他们诱惑圣心。”
闻言,朱祐樘满脸感触,颔首叹道:“还是谢爱卿了解朕,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出了朕的想法。朕少年登基,每日处理政务尚且忙不过来,从未想过甚么采选宫妃之事。更何况,于朕而言,父皇驾崩就如昨天的事一般,悲痛与哀伤实在是难以平复。在这种时候,朕实在是没有心情听甚么当以子嗣为要——”
“不过,子嗣确实是要事。”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长长一叹,“太皇太后年纪大了,难免更关注这些。也罢,此事便交给礼部会同六部以及翰林院等一同商议。若是商议出了甚么章程,你们再报给朕知晓。”
既然皇帝陛下已有口谕,某些蠢蠢欲动的言官们便失去了跳出来和谢迁唱反调的机会。但事后仔细想想,他们反倒要庆幸自己并未一时冲动。毕竟,谢迁给出的理由是“孝”,这可谓是最不容动摇的德行之本。若是谁多言,他只需从为先帝尽孝的角度来反驳,对方便只能一败涂地。
都说谢迁擅“侃侃”,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他们仍是低估了谢迁的战斗力。在礼部领头的商议活动中,他竟是道出了更令人无从辩驳的理由:“诸公,陛下如今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这样的年纪,若是不正心、不正行,一旦移了性情,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陛下当年尚是太子的时候,我便有幸成为他的讲官之一。于我而言,我宁可陛下永远只对朝政感兴趣,也不愿陛下只对宫妃以及僧道之事感兴趣。”
群臣无不一凛,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他所暗示的究竟是谁。说得极端些,只对宫妃以及僧道之事感兴趣的,不正是先帝么?若是陛下移了性情,演变为先帝那样的脾性——他们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难道煎熬了二十几年还不够么?!还须得再等二十几年,国朝才能等到希望?!
不成!这绝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