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和尹直隐晦地对望一眼:这是连京城都不让待着的意思么?
他们身后的一群言官有些跃跃欲试, 想给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们普及自己弹劾万首辅所用的罪名, 更想三呼万岁以示对皇帝陛下的敬仰。说起来, 这可是他们以“区区”言官之身, 将这位霸占内阁整整十年的纸糊首辅赶走的实绩啊!!
“特许万爱卿及家人用官驿回乡,每月给五石米。”朱祐樘的目光落到了万安之孙,时任翰林编修的万弘璧身上。
万弘璧脸色苍白, 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迟迟不敢抬起首来。从昨日起,他便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家就要倒了。祖父因罪而丢官,犹自做着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帝陛下就会召回自己、重新启用的美梦。可他却觉得,不仅祖父不可能再回官场, 就算父亲万翼已经升为南京礼部侍郎,大概也将终身不得寸进了。
“以年资而言,应由刘爱卿接替为首辅。内阁空缺一人, 朕考虑良久,已有决断。”说罢,朱祐樘便命怀恩宣读圣旨,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所有人都有些震惊,没想到他竟会越过其他几位六部尚书,直接钦点了徐溥。而徐溥亦是怔愣片刻,出列跪下来行礼谢恩。
刘吉与尹直打量着他们的新同僚,几乎是瞬间领悟了——原来年轻的皇帝陛下喜欢这种实干且名望德行出众的臣子。片刻后,两人心里都已经有了打算,各自在心底谋划起来。只是,他们的目标截然不同。一个是打算将刚新鲜出炉的“首辅”之位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另一个则恨不得能立即全须全尾地脱身。
新任首辅张罗的头一件要事,便是圣母纪妃的追封。在他的催促下,礼部很快便呈上了将圣母恭恪庄僖淑妃尊为皇太后的仪注,并确定其谥号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甚至不必朱祐樘主动提出,刘吉就上了折子建议让孝穆皇太后祔葬茂陵。
看到这封墨迹簇新的折子,朱祐樘微微皱起眉。
其实,在英庙之前,唯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历任皇帝也几乎都是皇后所出,因此并不存在追封圣母皇太后的事。但先帝并非嫡后孝庄钱太后所出,而是祖母周太皇太后所生,这便带来了矛盾与争议。
只有嫡后才能祔葬,那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薨逝后又该葬在何处?难道还另建陵寝不成?自然是两位都祔葬,才符合规矩与人情。然而,祖母当时并不满足于这个结果,而是无视了英庙的遗诏,闹着不许钱太后葬入裕陵,结果引发了群臣哭跪文华门……
这条列祖列宗默认的规矩,就在那一场大闹与争执里,无声无息地破灭了。如今臣子们甚至不过问他,便直接提起了祔葬之事。说实话,他此时此刻的心情颇有些复杂。若是答应,心里也不是滋味;若是不答应,大概会被视为不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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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注视着笑盈盈地迎上前来的张清皎,心里的烦恼与矛盾不由自主地便软和了许多。两人牵着手,来到东次间内的暖炉边坐下。许是气氛太温暖了,不知不觉地,他便将自己的思虑都说出了口。
“礼部已经给娘议定了谥号,‘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听起来,倒是比四个字‘恭恪庄僖’好上许多。”尽管“僖”并不完全是美谥,但如今也只作美谥来解,所以他只能尽量忽略。毕竟,先帝定的谥号,他这个当儿子的是不能改的。
“‘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贤德信修曰穆,德政应和曰穆,敬和在位曰穆,德化肃和曰穆,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肃容持敬曰穆,容仪肃敬曰穆’。‘穆’字很不错,听起来很像娘的性情。”张清皎道。
那么长的谥号,寻常人提起来,自然不会这样称呼。故而,往后,“孝穆皇太后”才是纪太后的准确称谓。其他那些谥号可以忽略,最前头两个字才是最重要的。而“孝”是国朝所有皇后、皇太后的标配,“穆”才是区别纪太后与其他人的关键——仁孝徐皇后、诚孝张皇后是唯二的例外,足以证明她们辅佐夫君登基的贡献。
听她跟着自己口称“娘”,不知不觉便显露出几分亲热劲儿来,朱祐樘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只是,追封加谥之后,刘首辅便上了折子,说是要让娘祔葬茂陵。呵,我想娘或许并不稀罕甚么祔葬茂陵。”
张清皎心里想道:别说纪太后不稀罕了,便是正经的嫡后王太后也未必稀罕,原配吴废后就更不稀罕了。而且,先帝大概也只想和自己的真爱万贵妃一起合葬。什么王太后,什么纪太后,他根本不在意。只可惜,无论是周太皇太后还是王太后,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文武群臣,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我觉得,娘或许宁愿独自在地下长眠,也不想见一心思念着万氏的父皇。”朱祐樘又道,“她无法出言拒绝,我也不可能替她拒绝。否则,在其他人看来便有违常理。当年父皇为了满足祖母不切实际的念头,与满朝文武争执,那或许才是他们所以为的孝顺。”
“臣妾猜,万岁爷之所以不拒绝,并非不是不能用祖宗规矩为借口,而是不能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温声道,“祖母当年好不容易才让群臣认可,她日后也要与英庙合葬,裕陵里必须有她的位置。若是万岁爷又将规矩立起来,便有违祖母的期望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辈子,闹得最疯狂的就是这件事,想必给满朝文武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若是如今贸然触碰她的逆鳞,指不定她会干出什么来,给孙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以皇帝陛下的性情,也许多半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情绪波动起伏。但她却觉得,关键在于不能点燃这颗威力极其强悍的□□。
“还是你了解我的心思。”朱祐樘轻轻一叹,“所以,我只能同意,不能拒绝……也只能让娘在地下受委屈了。”
张清皎劝道:“万岁爷怎么会这样想?臣妾倒是觉得,娘一直都是很豁达坚韧的女子。或许刚开始会觉得闷闷不乐,但她只要想到万岁爷过得平安喜乐,定然便会渐渐高兴起来了。万岁爷不仅登基为皇帝,还迎回了她的神主位,让她能时时刻刻见到我们,她必定只会觉得欣慰,哪里还有空闲理会父皇呢?”
她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纪太后的举动与神情,朱祐樘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场景,眉头终是彻底松开了:“你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好好侍奉娘的神主,公明正大地常去探望她,她不知该有多愉悦呢……”
“万岁爷若去探望娘,可别忘了捎带上臣妾。臣妾与娘神交已久,早便期待着见面了。若是万岁爷能再给臣妾多讲些关于娘的旧事,让臣妾尽情领略娘的风采,臣妾定然会与她更加投契的。”
“好啊,只要你想听,我随时都能给你讲。不过,你确定只想听关于娘的旧事,不想听听我幼年时的故事?这些隐秘之事,便是肖女官也不知晓,满宫廷里几乎谁都不可能打探出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
“臣妾爱听故事,也爱听秘密。万岁爷尽管说便是,臣妾来端茶倒水。”
“也不能仅仅只是我讲。皇后提起幼年与少年时,总是一笔带过。其实我也觉得很神秘,也想知道一些细节。怎么样?我们便以一段旧事换一段旧事?以一段回忆换另外一段回忆?如何?这才公平罢。”
“只要万岁爷不嫌弃臣妾的故事平淡,又有何不可呢?”
说罢,帝后二人遂相视一笑,悄悄约定夜里躺在床上讲这些隐秘旧事。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能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存在,尽情地分享与议论自己的童年——那些或者高兴,或者痛苦,或者平淡,或者惊险的经历;那些或者温暖,或者冰冷,或者清晰,或者模糊的久远回忆。
他们俩都很清楚,这是深入了解彼此的必经之路,亦是他们更加亲密无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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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尹直也在内阁值房里,艰难地写出了他打算呈上的奏折。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犹疑。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写过奏折,更是从未如此忐忑不安地反复修改,地上几乎已经铺满了他写废的折子。耗费了整整一天,他才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词句。
静坐良久后,他长叹一声,亲自将这张折子送去了司礼监,请怀恩转呈给皇帝陛下。而后,他同样背影萧索地走出了皇宫,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从10号-14号似乎有日更万字活动
目前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参加_(:3∠)_
对我来说这很要命啊
但是不参加收藏一直上不去,otz
第130章 尹直辞官
翌日早朝, 朱祐樘命怀恩当众朗读了尹直的请罪奏疏。
在这封奏疏中, 尹直诚恳而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多年来的过失与偏激行为, 用词堪比自我弹劾,简直是毫不留情。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请求致仕,并且将所有不正当所得的财物皆进献内库。他也知晓, 这样的惩罚不足以偿还过错,愿致仕后自请流放, 去岭南甚至是雷州府(广东)、琼州府(海南)等苦寒之地教化蛮夷。
群臣听了, 不禁面面相觑, 即使是那群摩拳擦掌正打算一起使劲将这位尹阁老也弹劾下去的言官, 也觉得胜利来得未免太快了些。昨天才刚将万安万首辅赶出内阁呢, 今天竟然又有尹直尹阁老主动认罪?这场成功,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朱祐樘环视众人,淡淡地给此事定下了基调:“尹爱卿所言, 字字真挚,足可见他的悔过之意。人非圣贤,谁能不犯过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尹爱卿的迷途知返,朕深感欣慰。只是,过错有大小——有些过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有些过错却必须以律法来裁决。”
“三司觉得,尹爱卿之罪,该如何责罚最为合适?朕觉得他有心悔过, 可罪减一等;主动请罚,再减一等。你们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互相瞧了瞧。刑部尚书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若是罪减二等,便只需将尹阁老削职为民,流放两千里并杖一百。不过,律法中可以用财物赎罪。尹阁老在献出不当所得的财物后,再交铜钱五十贯,就能安然回乡了。”
朱祐樘略作思索,微微颔首:“就照此办理,尹爱卿之罪过,不祸及家人子孙。尹家子弟为官,若是品性正直、能力斐然,亦可照常升迁。”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说给尹直听的,毕竟尹直掌权之日尚短,来不及提携自家子孙。传奉官废黜后,剩下来的尹家人多半是靠着真才实学才留在了朝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