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如今已经是力不从心了。别说教导你,便是寻常的指点,恐怕也有心无力。”朱见深道,俯视着再度跪在地上的儿子,迟迟没有让他起身,“从明天开始,你便暂代朕监国。司礼监递上来的折子,抄写给你一份。若有不懂的,你尽管问覃吉与萧敬。再有不懂的,去问三位阁老。”
“父皇,儿臣难以承担如此重任——”
朱见深闭了闭眼,疲惫地叹了口气:“祐樘,别让朕失望,去罢。”
朱祐樘怔了怔,凝望着他几乎已是血色尽失的面容,叩首道:“是,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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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监国一事,张清皎并未听朱祐樘提起。直到去坤宁宫陪王皇后说话,字里行间才听得王皇后委婉地提点她。联想到最近太子殿下早出晚归,每日眉头紧锁,总是在正殿里忙碌到深夜,她既觉得心疼又有些怅惘。
在他心里,她总归只是一介妇人。前朝之事,无须她知晓。他已经开始监国,她作为枕边人竟是一无所知。直到旁人告诉她,她才知道他已经担负起了如此重任。
也许,在这个时代的男人心底,女人便只能在内宅中打转罢。尤其在/太/祖/高皇帝的遗训下,后宫不可干政的思想更是深入人心。如太子殿下这样几近完美的男人,也依旧遵循着祖训,从来不与她讨论任何前朝政事。
时代如此局限女子,可她却依旧……不甘心……
另一厢,太子殿下监国遇到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万安万首辅突然递上折子,声称自己已经年逾七十,年老体衰,不足以担任首辅之职,自请乞休。
说实话,朱祐樘很想在折子上批“允”。但仔细想想,如果让他这么风风光光地荣归故里,等过几年,还会有谁记得他曾经做过的各种谄媚之事?又有谁记得他曾经行过的佞幸之举?恐怕都以为他当真是国之栋梁,足以与商公相比。更何况,以他对此人的了解,他恨不得扎在内阁里终老,又怎么舍得放下首辅所带来的荣华富贵呢?
“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千岁爷便如他所愿,不允他辞官就是。”萧敬道。
覃吉也道:“这既是万首辅的试探,也是万岁爷的考验。千岁爷谨慎行事。”
太子殿下沉默片刻,将折子交给了萧敬批红。他在萧敬的批红后批注道:卿才识老成,宜勉就职,不允所辞。却想不到,皇帝陛下听说后,还让萧敬另外加了一句:兹以年劳,升秩加俸。
万首辅表示很高兴,喜滋滋地接受了升职加薪。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 →,这就是一种升职加薪的手段。这种人都是用辞职来要挟老板的。
太子殿下:→ →,真想让他自己辞了算了,还不用赔偿金什么的。
太子妃:咱们这个时代没有赔偿金,等到合适的时候让他卷铺盖走人
第107章 最终时日
皇帝陛下终于托付太子监国, 令司礼监与内阁全力辅佐太子处理政事——消息传出后, 朝廷文武百官皆不胜欢喜。他们认为, 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已经顺利度过了疑神疑鬼的阶段,重新开始信任太子殿下。于国于民,这都是一件足以安定社稷的大事。
禁城中的后妃们听说此事后,却是各怀心思。既有欣慰者, 如周太后与王皇后;亦有不满者,诸如新晋封的邵德妃。但便是再如何不满, 也毫无意义。事到如今, 除非太子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 否则东宫的位置已是无可更改。
尽管在绝大多数人看来, 皇帝陛下已经恢复了慈父之情。但作为当事人的朱祐樘依然小心谨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每一次面圣的时候,躺在龙床上的父皇究竟是用何等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愈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平淡时刻,他愈是须得格外小心。一旦不慎行差踏错, 那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他绷紧的态度中,张清皎也察觉了“父慈子孝”之下隐藏的暗流。她依旧约束着自己,伪装着自己,将疑惑与不安都暂时按捺在心底。这种时候,暂时不需要一位长袖善舞的太子妃在宫中博取存在感。
清宁宫外,她始终遵循礼仪规矩, 一举一动完全符合宫中的标准。除了侍奉周太后与王皇后外,不再与任何嫔妃来往,谁都挑不出错处。清宁宫内, 她将正殿与内殿经营得如世外桃源。宛如和风细雨一般,随时随地关怀朱祐樘,让他至少能在东宫里完全放松下来歇息。
果然不出所料,刚进入八月,皇帝陛下的态度便又发生了反复。
事情的起因是宁王朱奠培派遣官员进京上表庆贺皇太子婚礼,在表文中称这次婚礼为“大婚”。朱见深听萧敬读了表文后,竟是似笑非笑道:“太子婚礼,竟然也能称为‘大婚’?宁王突然进贺表,究竟是何意?”
笑罢,他又问:“太子可见到了这张表文?如何批注的?”
萧敬垂首道:“太子殿下并未阅看此张表文,说是宁王殿下是曾祖父辈,作为晚辈擅自阅看,有些不敬。”一代宁王(朱权)乃是太宗文皇帝(朱棣)之弟,传位王孙朱奠培,是为二代宁王。故而,朱奠培和宣宗章皇帝(朱瞻基)同辈,是英宗睿皇帝(朱祁镇)之叔父,当今皇帝陛下之叔祖父,在宗室中可谓是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之一。
朱见深垂下眼,淡淡地道:“宁王年迈,未必亲自读过这张表文。让礼部仔细查查旧例,宁王府派来的属官,一个都不许走。”
礼部听说皇帝陛下震怒,哪里敢怠慢,立即查遍了国朝的礼仪旧例,奏道:皇太子婚礼,并没有亲王上表庆贺的旧例。在婚礼之前加称“大”,确实并不适宜。
仔细说来,以皇太子的身份举行婚礼的,遍数国朝历朝历代,此前拢共也就懿文太子(朱标)一位。当时一众亲王都是弟弟,年幼且尚未就藩,哪里需要上表给兄长庆贺呢?旧例与相关的礼仪皆无,宁王殿下忽然来这么一着,可不是“处处违例”么?
朱见深遂将朱祐樘唤过来,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道:“宁王不依据礼仪遵照旧例,擅自遣人奉表文贺你成婚,虽然找的借口是致敬,但行事却不遵礼。更何况,表中不知轻重,谬称‘大婚’。虽然他是长辈,这样的错也不能轻轻放过。祐樘,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宁王叔曾祖父已经年近古稀,平日里沉迷书法作画,想必对这些礼仪旧例并不精通。得知儿子举行婚礼,他许是一时高兴,便想岔了。”朱祐樘叩首回道,“若说有错,也都是他的属官之错。不仔细查证礼仪旧例,撰写表文亦有错漏,连应有的职责都未能履行,的确该罚。父皇不妨让巡按御史前往宁王府,好好教导宁王府长史等属官。”
“仅仅只是‘教导’而已?”朱见深皱起眉,“玩忽职守,致使宁王犯错,岂能容他们继续留在宁王府?就让巡按御史将这些人逮住,削去他们的官职罢。至于宁王府的属官,再派合适的人才过去即可。”
“父皇英明。”朱祐樘心底微微一沉。
谁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可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呢?宁王可是宗族中辈分极高的长辈,便是不慎犯了错,也不该处置得如此严厉。将王府所有属官都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宁王府犯了什么逆伦、谋逆之类的大罪!这让宁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当然,朱祐樘更清楚,父皇其实根本不在乎宁王心里究竟会如何想,也丝毫不在乎分封各地的宗室长辈究竟会生出什么念头来。他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敲打他这个儿子罢了。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从来不曾放松过,若是他有一丝懈怠,便会如今日宁王这般,得到的只会是毫不留情的暴风骤雨。
宁王之事造成的风波渐渐平息,朝堂中不少人都瞧出了此事的微妙之处,不敢像此前那般自以为东宫彻底安定便喜形于色。至于后宫,张清皎依然并未从太子殿下那里得到消息,不过是听周太后提了几句罢了。
“皇帝怎么能这么对待长辈?不听长哥儿的提议,将宁王府的属官都削了,这让宁王今后如何自处?宁王分明也是好意,哪里需要如此大惊小怪!”周太后对皇帝的“小题大做”感到很不满,觉得他对宗室长辈太严苛了些。为了不让宁王被皇帝的雷厉风行吓住,她立即发了懿旨,命人将赏赐带去南昌宁王府给宁王压压惊。
“……”太子妃只觉得“宁王”的封号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听说过。她也有些同情这位老人,但更关心的是无辜被牵连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真是深谙“连坐”的道理,说不得早就等着抓住时机狠狠地挫一挫太子殿下的锐气了。
明明太子殿下已经足够孝顺、足够努力,他却怎么都对他不满意,无论如何都想挑出错来敲打一番。她对皇帝陛下的“慈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替太子殿下觉得不值罢了。更何况,以朱祐樘最近精神紧张的程度,她真担心他会支撑不住,迟早要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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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脸色日渐苍白的朱祐樘病倒之前,朱见深终是再一次倒了下来。即使连续嗑药,都无法让他打起精神来视朝,他早已不能维持坐姿超过半刻钟。实在无法,他只能发敕旨给文武群臣,替自己请假。
虽然敕旨上说:皇帝陛下不过是“偶犯”疾病,已无大碍,只是觉得身体尚弱,需要调理数日,所以暂免视朝。至于每日例行政务并谢恩上表等等,都用奏折送上来即可。但群臣早就察觉他的身体已经越发虚弱了,无论是那些有先见之明者或是某些浑浑噩噩者都猛然警醒——
不管他们是否期待,某个日子也许越来越近了。
连续五日,皇帝陛下都并未视朝,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安的群臣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折子求见天颜。朱见深在浑浑噩噩的间隙里偶尔清醒,听见萧敬念奏折后,用嘶哑的声音道:“就说朕已经逐渐平复,只是想再调理几日而已……让太子在文华殿替朕视朝罢……文武百官朝见他的时候……按照常礼即可。”
“是,老奴遵命。”萧敬亲手拟了折子,递给他看。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起折子,萧敬遂跪下来,将折子朝着他举起来。